曾经写下过这样的一段话:
法国在北京的一间房子里。
父母的家在北京。邻居是父亲的同事,我叫他黄叔叔。他是广东人,有着粤人特有的高颧骨,深眼窝,轮廓分明,微卷的黑发柔软地从前额弯过,像极了普希金笔下的奥涅金,年轻帅气又忧郁。他是北大西语系的高材生,专攻法国文学。他的五个书架上,全是巴尔扎克,乔治桑,罗曼罗兰,萨特……我最喜欢的就是坐在书架下,一本一本的读,窗外是一片高高的白杨树林,夏天绿茵婆娑,春天鸟啭燕鸣,秋天落叶缤纷,冬天光秃的枝丫上挂满了白雪,远处是一抹燕山,朝霞万顷,夕阳西下。在北京的一间小小的书房里,法兰西的文明和塞纳河一起,缓缓地流向我,滋润着我青涩的童年。我读完了所有的书,巴黎成了我的乡愁。
后来到了美国,才知道,中国是我的乡愁。每次有人回国,都会托他们给黄叔叔带几盘光碟:卡拉斯,布莱德曼,还有他最喜欢的Edith Piaf。
有一年回北京,到了家就问父亲:“黄叔叔怎样了?”父亲说:“在医院急诊室,做心脏搭桥。”
可是,每次回北京,却犹豫地从不敢去见黄叔叔,那一次,走到了圆明园门口,明明知道再往前走几步,就是他的家,停下来想了想,却转到圆明园里去看枯草地上的夕阳。欧洲去过好几次了,可就是不敢去巴黎,倒是每次去拉斯维加斯,都会住在那个叫巴黎的旅馆。
每次回北京,中文版的书是一定要买的。买到后来才发现,只要看到一本和法国文学有关的书,都会不加思索地抱在怀里,再不远万里地背回芝加哥。
慢慢的,法国在芝加哥的一间房子里的角角落落。后来,我终于见到了黄叔叔。那是在父亲的追思会上,一个白头发的,有些发胖了的小老头缓缓的走向父亲,再缓缓的走向我,他身边的女人虽然头发也全白了,脸型 五官依然美丽,我望着他俩,毫无反应,就像我这次见到了很多陌生人一样。 直到他们走近我,我突然大叫一声:“黄叔叔,阿姨”,然后,扑进他的怀里, 大哭。丧父的哀痛突然间像锥子一般刺碎了我,此时此刻,我是天下最悲伤的女儿。
我去了圆明园附近的“枫丹白露”公寓看望他们。往事并不如烟。父亲的同事朋友里黄叔叔变化最大,当年那个消瘦,英俊,满头黝黑卷发的潇洒小生如今只在我的记忆里了。
阿姨刚做完一个很大的腿的手术,站立都不行。她的两条又粗又黑的大辫子也变成了花白稀疏的短发,这个曾演过<女篮五号>的当年北师大的高才生却依然风采依旧,清朗迷人。虽然她仍然和年青时代一样不修边幅,完全凭借她的天生丽质夺人眼目,我却不由得想起“优雅老去”这个词,那是一种来自灵魂的勇敢,从容和自在。
他们住在一层,朝南的大阳台上有一群野猫。阿姨行善,每天总是在阳台上准备了足够的猫食和水,天冷的时候,甚至毯子棉被,久而久之,这里成了附近野猫的俱乐部。
那天天气炎热,屋里的冷气开着,门外的猫好奇的望着门内。门内的我们在时空里穿越。黄叔叔已经从人民大学校务长的位置退下几年了,在家里翻译,写书,他送我一本他的新书:<尤内斯库画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