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May 31, 2009

纪念小连

我是计划今天晚上要去杨逢时博士的6.4纪念音乐会的,她已经在芝加哥地区坚持了20年了,我虽然不是每年都去,但去过很多次。

可是此时此刻,我却犹豫不定,我知道我应该去,却很不想去。因为,这是她最后一次的音乐会,对我来说,这更像是坚持了20年后的无奈放弃。另一个使我非常不想去的原因是,今年的音乐会要在念死者名单中结束,我非常害怕听到“蒋捷连”这个名字,而他的名字,一定会是第一个被提起的。

我为小连写过一首诗,我本来还想再为他写点什么,结果,可有几个破碎的字,连句子都连不起来:比如:我08年9月29日的博格是:

二十年后

某一个六月的
早晨,
第二十年后又一个
柔软的早晨
雾,和
猫的脚步
回忆着梦里
那朵
鲜红的花

或在黄昏
船泊在码头
我怔忡地看见了
你的眼睛
不,是颗星
升上天空
那时我们年轻
眼睛如同星星
我的叹息如水

二十年后
我能给你的
只是断断续续,若有似无的
思念

我今年1月30日的博格只有一个标题:

二十年后

今年2月16日的博格是:

二十年后

我能回忆的日子,到此为止
二十年前,那个
被你的血
淹死的夏季

昨天夜里,我还是想写几个字,挣扎了两个小时后,我抄了一首博尔赫斯的诗,就去睡觉了:


博尔赫斯

当子夜的钟把慷慨的时间
恣意挥霍
我将比尤利西斯的水手去得更远.
进入梦的领域——人的记忆
所不及之处。
我只从那水下领域带回一些残余,
但已非我的知解力所能穷尽:
朴素的植物学的草,
各色各样的动物,
与死者的对话,
远古语言的词,
有时还有一些恐怖,
真正是假面的面孔,
白昼给予的一切都无法与之比拟。
我是人人,我是无人。我是别人,
我是他而不自觉,他曾见过
另一个梦——我的醒。他评判着
他置身局外而且微笑。

小连死后,我再也没有去过他家,看望他的父母,蒋培昆和丁子霖教授,再也没有去联系过他的哥哥姐姐,我从他们的记忆里从此消失了。二十年了,我只有在报纸上关注着丁子霖的消息。但是我每次回北京,一定会去小连家门口站立很久。我的父母和大多数人大的教授早已搬离了那里,住进了更新更大的房子。但是他们没有,我相信,一定是他的父母不愿意离开那里, 那里是小连曾经生活的地方。我的朋友告诉我,他们依然保留着小连生前的房间,我闭着眼都知道每件家具的地方。还说小连的骨灰盒放在客厅的中央, 我也还清楚得记得他们的写字台。小连的爸爸会做木工,很多家具都是他以前自己做的。

昨天我在报纸上看到丁子霖说:“对我来说,这份伤痛不仅没有随着时间的过去有丝毫减退,反而随着我年龄越来越老,这份伤痛可以说年甚一年。我会带着这份伤痛走完我人生的最后的路。"我想起了她当年的样子,她是苏州人,皮肤白皙,身材丰满苗条高挑,她是我见过的穿旗袍穿得最漂亮的女人。

我很少和人提起6.4, 因为我并不想回忆那一天。我也很少在网上和人争论6.4, 因为那是我内心深处非常惨痛的记忆。小连根本不知道那个晚上,刚满17岁的他会死去,而他就死在了那个晚上。有人说所有的死都轻于鸿毛,可我知道,20年了,小连的名字已经成为了一个历史的符号。

我还知道,那一个夏天,小连真诚的相信,他在为中国的进步做积极的努力。

在所有纪念6.4的文章诗歌里,我的朋友一元的这首诗让我流下了眼泪:

二十年祭

二十年了,我们都没了脾气
求你,给他们置一块墓地吧
在你心口的位置,看在
他们择你为母的份上,看在那些
他们未及为你带来的
孙辈份上。二十年

流水
清空你我间的广场
清空歌声,人流,火光,我们的
遗迹,这片空场
其上,没有比痂面还高的东西
而我们间此后的对话
也已将操刀手和捉笔者
摒弃出局 - 这份纯粹
适合

作为白衣
适合作为薄酒
洒向青春和童贞的忌日

Saturday, May 30, 2009

蒙得维的亚

蒙得维的亚

我滑下你的暮色如厌倦滑下一道斜坡的虔诚。
年轻的夜晚像你屋顶平台上的一片翅膀。
你是我们曾经有的布宜诺斯艾利斯,那座随着岁月悄悄溜走的城市。
你是我们的,节日的,像水中倒映的星星。
时间中虚假的门,你的街道朝向更轻柔的往昔。
黎明之光,它送出的早晨向我们走来,越过甘甜的褐色海水
在照亮我的百叶窗之前,你低低的日色已赐福于你的花园。
被听成了一首诗的城市。
拥有庭院之光的街道。

(陈东飙 陈子弘 译)

告别

告别

且慢说出我们的再见。
且慢变得象阴沉的天使那样冷酷丑恶而可憎。
且慢吧,我们的嘴唇还在接吻的亲热中活着。
无情的时间在无益的拥抱上泛滥。
让我们一起挥霍掉热情,不是为了我们,
而是为了逐渐靠近的孤独。
光明推开我们,黑夜急急地来临。
我们已经到了星光闪烁暗影浓重的篱笆旁边。
如同一个离开丢失的牧场的人,我离开你的怀抱。
如同一个离开剑戟之林的人,我离开你的眼泪。
且慢去过苦恼的生活
如同其他许多黄昏里的一场梦。
然后我才赶上而且超越
黑夜和行程。

(王央乐 译 )

我的一生

我的一生

这里又一次
饱含记忆的嘴唇
独特而又与你们的相似.
我就是这迟缓的强度
一个灵魂.
我总是靠近欢乐也珍惜痛苦的爱抚.
我已渡过了海洋.
我已经认识了许多土地;我见过一个女人和两三个男人.
我爱过一个高傲的白人姑娘
她拥有西班牙的宁静.
我见过一望无际的郊野
西方永无止境的不朽在那里完成.
我品尝过众多的词语.
我深信这就是一切而我也再见不到再做不出新的事情.
我相信我日日夜夜的贫穷与富足
与上帝和所有人的相等.



当子夜的钟把慷慨的时间
恣意挥霍
我将比尤利西斯的水手去得更远.
进入梦的领域——人的记忆
所不及之处。
我只从那水下领域带回一些残余,
但已非我的知解力所能穷尽:
朴素的植物学的草,
各色各样的动物,
与死者的对话,
远古语言的词,
有时还有一些恐怖,
真正是假面的面孔,
白昼给予的一切都无法与之比拟。
我是人人,我是无人。我是别人,
我是他而不自觉,他曾见过
另一个梦——我的醒。他评判着
他置身局外而且微笑。

(飞白译)

Matthew XXV:30

Matthew XXV:30

And cast ye the unprofitable servant into outer darkness: there shall be weeping and gnahing of teeth.

The first bridge, Constitution Station. At my feet
the shunting trains trace iron labyrinths.
Steam hisses up and up into the night,
which becomes at a stroke the night of the Last Judgment.

From the unseen horizon
and from the very centre of my being,
an infinite voice pronounced these things---
things, not words. This is my feeble translation,
time-bound, of what was a single limitless Word:

“Stars, bread, libraries of East and West,
playing-cards, chessboards, galleries, skylights, cellars,
a human body to walk with on the earth,
fingernails, growing at nighttime and in death,
shadows for forgetting, mirrors busily multiplying,
cascades in music, gentles of all time’s shapes.
Borders of Brazil, Uruguay, horses and mornings,
a bronze weight, a copy of the Grettir Saga,
algebra and fire, the charge at Junin in your blood,
days more crowded than Balzac, scent of the honeysuckle,
love and the imminence of love and intolerable remembering,
dreams like buried treasure, generous luck,
and memory itself, where a glance can make men dizzy---
all this was given to you, and with it
the ancient nourishment of heroes---
treachery, defeat, humiliation.
In vain have oceans been squandered on you, in vain
The sun, wonderfully seen through Whitman’s eyes.
You have used up the years and they have used up you,
and still, and still, you have not written the poem.”

Sunday, May 24, 2009

弥尔顿的玫瑰

这两句打动了我:“那沉默的花, 最后的玫瑰/弥尔顿举着它,却无法/看见”。弥尔顿用一生的时间写了《失乐园》,写到后来,于1651年左眼失明,1652年因写《为英国人民声辩》劳累过度,双目失明。瞎了以后,还接着写,在最后的诗剧《斗士参孙》里,他从参孙身上看到了自己。

《斗士参孙》取材于《旧约.士师记》中的参孙故事,参孙的失足之处在于娶了个异族妻子,被她纠缠后不小心泄露了力气藏于头发之中的秘密,最后被妻子出卖被缚。然而,最使参孙痛苦的却是他的眼盲。他哀叹“其中最大最主要的,啊,失明呀,我对你最感痛心!瞎了眼睛而在敌人包围中!啊,比镣铐、地牢、讨饭或衰老更加难堪!......啊,黑暗,黑暗,黑暗,全部日蚀,没有半点白昼的希望!”

弥尔顿的第一个妻子在婚后几周就离开了他,回了娘家,一住就是三年。后来,他又失明,在他的十四行诗《哀失明》中,他这样叹道:

想到了在这茫茫黑暗的世界里,
还未到半生这两眼就已失明,
想到了我这个泰伦特,要是埋起来,
会招致死亡,却放在我手里无用,虽然我一心想用它服务造物主,
免得报账时,得不到他的宽容;
想到这里,我就愚蠢地自问,
“神不给我光明,还要我做日工?”但“忍耐”看我在抱怨,立刻止住我:
“神并不要你工作,或还他礼物。
谁最能服从他,谁就是忠于职守,他君临万方,只要他一声吩咐,
万千个天使就赶忙在海陆奔驰,
但侍立左右的,也还是为他服务。”
---(殷宝书 译)

如同弥尔顿从参孙身上看到了自己,博尔赫斯一定是从弥尔顿身上看到了自己。同为失明人,其中的痛苦才是心心相印的。博尔赫斯要送玫瑰花给弥尔顿,因为弥尔顿的命运已经传给了他。在博尔赫斯的诗里,玫瑰花经常是命运的象征。这朵花,一年一度,开放凋零,今天,终于飘过了时间的河流,又回到了弥尔顿的手里。

A Rose and Milton

From all the generations of past roses,
Disintegrated in the depths of time,
I want one to be spared oblivion--
One unexceptional rose from all the things
that once existed. Destiny allows me
The privilege of choosing, this first time,
That silent flower, the very final rose
That Milton held before his face, but could
Not see. O rose, vermilion or yellow
Or white, from some obliterated garden,
Your past existence magically lasts
And glows forever in this poetry,
Gold or blood-covered, ivory or shadowed,
As once in Milton's hands, invisible rose.

河流,城市和生命

在网上发现了这首诗的中译版,译得不错,但不知是谁译的,拿来主义一下,省得敲字了。

有一年夏天,我住在密执根一个叫圣约瑟夫的小镇上。小镇只有几条街,其中有一条街叫“船”,“船”通向圣约瑟夫河。暮色近了,红艳艳的落日跌入河中,蓝紫橘灰的云朵飘满了天空,燕子黑色的剪影在飞旋,河水漾起了银白色的波纹,黄昏苍凉美丽得让人心碎。我突然想写一个有关河流,城市和生命的故事,那其实是我至今一生的生活。

我的生命从没有离开过河流。也许是在水声船橹的间隔沉浮中长大,我内心深处的欲望和安详都与河流相关。陆地是有界的,河水和海洋是无边的。我坚信,生命的奥秘深藏在水里。

很年轻的时候,我最喜欢荷尔德林,我的热情起源于他的一首有关河流和船的诗,那首诗给了我一种无法言传的空旷寥廓,亘古不息的寂寞和乡愁。我始终不明白这个和我毫无关联的德国人为什么会如此牵动我的心。直到有一天,我站在他尼卡河畔的小屋里,从窗户里望出去,河水是浓绿色的,从小桥下流过,水面有野鸭,鸳鸯,码头上飘摇着几只小木船,男人们在河岸聊天,女人们在河边浣嬉,这和我苏州家里窗外的景象一模一样。那一瞬间,我恍然大悟,使我和荷尔德林心心相通的是河流和河边的城市。

我是一个经常在路上的人,很多城市小镇我一晃而过,连名字都不知道。可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它的河流和一片片水域,而这些河流也总能曲曲折折地通向我居住过的某个城市。每天上下班,我都故意地要坐一段火车,因为在市中心的一段铁轨横跨芝加哥河。冬天,河水结冰了,如同一面镜子,反射着太阳光,夏天,河水浓稠得像一池颜料,星星月亮都粘在了水面上。

这个周末是纪念节长周末,我去了离芝加哥一百多英里的Peoria,这是座落在伊利诺斯河边的最大的城市。伊利诺斯河连接着密西西比河和五大湖,伊利诺斯州就是从此地慢慢开拓延伸的。河两岸,最早定居的是印第安人,后来,法国商人慢慢地占据了这一带,就有了Peoria这个城市。今天,由于这里的人口结构与全美相类似,同时,其文化特点又很能代表美国中西部文化的主流,因此,经常被当作企业新产品的试销市场和公共政策的试行点。

由于这阵子几乎天天下雨,河水泛滥,水位上涨。沿河一带的街道都淹了,鸭子就在街上游来游去。老火车站改造的酒吧餐馆只有二楼营业,一楼全泡在水里,人们淌着水上了楼,如同坐在船里。伊利诺斯河水面宽广苍茫,两岸树木葱郁。

和荷尔德林一样,博尔赫斯也因着一条河,一个城市走入了我的心里。他住的城市是布宜诺斯艾利斯,也是沿河建立的,河上有船,岸边有诗人。


布宜诺斯艾利斯神秘的建立

就是沿着这条沉睡而混浊的河
开来了船舶,建立了我的故乡。
小小的彩船必定曾经上下颠簸着航行
在栗色激流中的根块之间。

仔细思索,让我们推想这条河
当时是蔚蓝的,仿佛是从天空中流下,
有小小的红星标志着胡安·迪亚兹
受饿,而印第安人就餐的地方。

肯定有一千人,又有千万个人
渡过了一片宽达五个月亮的大海而来,
邻里仍然是塞壬和海怪的居所。
是让罗盘发疯的磁石的居所。

岸上他们竖起摇晃的小屋几间,
不安地入睡。他们说此地是里亚却洛,
但这却是在博卡编造的谎言。
这是我所居住的一片街区:巴勒莫。

一片完整的街区,但坐落在原野上
展现给黎明,雨和猛烈的东南风,
一片同样的楼群,仍然在我的街区,
危地马拉,塞拉诺,巴拉圭·古鲁恰加。

一家杂货店绯红如纸牌的反面
光彩夺目,后屋里有人在玩着扑克;
绯红的杂货店生意兴隆,雄霸一方,
成了街角的主人,已经怨恨,无情。

第一声风琴越过地平线而来
送出多病的乐曲,它的哈巴涅拉和呓语。
大院里此刻一致推选伊里戈扬.
某架钢琴弹奏着萨波里多的探戈。

一家烟铺像一朵玫瑰熏香了
荒野。暮色已深入了昨天,
人们共同担负着一个幻想的过去。
缺少的只是一样,道路的对面。

很难相信布宜诺斯艾利斯有什么开始。
我想它就像水和大气一样永恒不灭。

Thursday, May 21, 2009

和一场初夏音乐会有关的八卦

有人请我去芝加哥交响乐厅听音乐会,我说去啊去啊, 你票都给我买了, 我还不去? 反正就在downtown, 下了班过去就是了。

到了那里才明白, 是DePaul音乐学院大学生交响乐队,可指挥是芝加哥交响乐团的Cliff Colnot, 他是芝加哥近几年乐坛上的一颗很耀眼的星,师从Daniel Barenboim,还是西北大学的音乐博士,在芝大也教课。自从Barenboim离开芝加哥后,我还挺怀念他的, 看看他的子弟也不错啊。

第一个曲子是勃拉姆斯的“Academic Festival Overture, Op.80”,如此严肃苦独的老头居然也有如此幽默的时候。 这是他老人家为了答谢布鲁塞尔大学授予他荣誉博士学位的回礼,可能高兴得过头了, 他以大学生发酒疯时唱的歌作为主旋律,再以行军的号子做陪衬,所用的乐器都是最沉闷单调的那种,说这就是最快乐的大学生活。 我还没听出个名堂来, 就完了,如同我那花一般的年华,瞬间即逝。那个第一小提琴手, 秀美的轮廓, 弯曲的卷发, 很像我大学时代的某个男朋友。哈,那个人现在在干什么?他是不会拉提琴的。

第二首是伊戈尔。斯特拉文斯基(Igor Stravinsky) 的“Concerto in D for Violin and Orchestra”,我最早知道斯特拉文斯基,不是因为他的音乐, 而是因为他曾是法国时装设计师香奈儿的情人, 而且是个不那么光彩的蹩脚情人。 他和毕加索是好朋友, 认识了香奈儿,女时装大师爱上了英俊黝黑的毕加索, 毕画家却很不待见她, 为了报复, 她上了他好朋友的炕,用这个俄国作曲家当垫背。这个故事给我的影响太深刻,以至于我连他的音乐都听不太下去。其实, 他是20世纪获得荣誉最多的音乐家之一,早年,与著名的佳吉列夫长期合作,为芭蕾舞剧《火鸟》作曲,并在以后创作了大量芭蕾舞曲。 1913年,《春之祭》首演,观众由于这部作品的彻底反传统性而极其不满,几乎在剧场内酿成一场暴动。从此斯特拉文斯基便成了与勋伯格一样当时最为激进的先锋派作曲家。 1920年代,经过一系列探索,斯特拉文斯基创立了新古典主义,喊出了“回到巴赫的口号”。1938年,他前往美国谋生,乐曲中爵士乐的风格越发浓郁。在完成了歌剧《浪子的历程》之后,斯特拉文斯基开始对序列主义产生兴趣。 50年代初,斯特拉文斯基开始运用十二音体系来写作。 1956年,开始运用整体序列主义。他将勋伯格及其弟子韦伯恩的作曲技法加以改造,形成了他个人的风格。

小提琴独奏家是Ilya Kaler,是个在世界上有点名气的家伙,1985年Sibelius,Paganini,1985年柴可夫斯基小提琴比赛金奖。他一出场, 我就觉得他太像一个人,看了他的简历, 我就明白了。 他出身于俄国音乐世家,Elizabeth Gilels 是他的启蒙老师。Elizabeth Gilels 是传奇的小提琴家Leonid Borisovich Kogan 的太太和钢琴家Emil Gilels的妹妹, 自己也是了不起的小提琴家。

休场后, 就是老柴的“Symphony No.4 in F minor, Op.36” ,也许是今天俄罗斯风格太强烈,指挥Colnot 再出场, 在镁光灯下他的花白的头发,发青的脸色竟让我想起了那些流放在西伯利亚的十二月党人。小时候, 我可是对他们崇拜之极,恨不得早生多少年去做他们的太太或女儿,一起去流浪,在狂风暴雨里弹钢琴,念普希金。

老柴就是自恋,小号和巴松管一起来, 我就有点受不了, 哀哀怨怨的,真不爽。这是老柴著名的命运, 那段时间他有很多麻烦。娶了不该娶的老婆, 天天打架,给他钱的女贵族不知怎么音信全无,就连这首曲子的首演会也很失败。老柴自己说:当劳碌一天后,捧着一本书孤独的坐着,这忧郁的伤感就在傍晚来临,书也掉到了地上。

而我在这个初夏的夜晚是快乐的, 微风吹来,弥漫着花的香气。 街上很多美丽的男人女人,音乐刚刚停下来,又轻轻的升起。

Wednesday, May 20, 2009

新英格兰

新英格兰

昨夜,飞回芝加哥已经半夜了。

一路上,读博尔赫斯的诗。他的诗里那种深入骨髓的宿命感和时间,空间, 宇宙的交错,对命运的叹息,都让我喜欢。他的语言神秘而简单,充满寓义。这首“新英格兰”写于波士顿的剑桥(我译的),这短短的几句,有梦,时空的转换,往昔和现今同时出现,联想和现实交替,生和死的惘然。。。我也如此,昨天在剑桥,那里“是一幢幢红色的房子,和死去的叶子上脆弱的铜锈”,此时,我在芝加哥,“今天这般长,昨日却短,我走着,却不知道何处何时”。


我梦里的形状和颜色已经变了;
现在,是一幢幢红色的房子
和死去的叶子上脆弱的铜锈
纯洁的冬天和完美的木柴
第七天,地球是好的。
黄昏的深处有什麽在继续
几乎不存在, 无畏又悲哀,
圣经古老的低语和战争。
他们说第一场雪马上就要下了;
美国在每一条街上等我,
我感觉到午后渐失的光
今天这般长,昨日却短
布宜诺斯艾利斯,就在你的路旁
我走着,却不知道何处何时

夹在约瑟夫·康拉德书里的手稿

约瑟夫·康拉德也许是近代最神奇的一个作家。

“约瑟夫·康拉德,”熟悉他的保罗·梵乐希写道,“说法语带有纯粹的普罗旺斯口音,但说英语的口音却很糟糕,使我感到非常好笑。成为一位英语大作家却把英语说得这么难听,这是少有的,也是十分新鲜的。”

不错,他的全名是约瑟夫。康拉德·科尔仁尼奥夫斯基,1857年他生于俄国统治下的波兰。父母是热血的波兰爱国者,因参加民族独立运动被沙俄政府流放。康拉拉的父亲是个学问渊博的人,曾把雨果的作品泽成波兰文,他本人也是一位作家。他的父母先后在他6岁和10岁时去世,他由好心的舅舅抚养成人。

长大了,他来到马赛,在一艘法国商船上工作,平生头一遭掌舵,是在黑暗中开往伊夫夏托。船长坐在降下的帆上,摸找着烟斗对他说:“让船跟着月亮走吧”。

21岁时他才踏上英格兰的土地。他在英国一个人也不认识,只会6个英语单词。开头他向北海的渔夫学,他说那是一所狂风暴雨、野岛荒山的学校。但是英国立即使他喜欢,此后二十年他是在海上度过的,并且加人了英国国籍。他成为大副,又升为船长。

在漫长的南太平洋航程中他熟悉了水手,经纪人,商人,冒险家,土邦的王公贵族,荷兰人,中国人,马来人,以及他们令人骇异的世界。有一天,他开始在停靠于卢昂码头的一艘两千吨的船上写他的第一部小说。他写了一个叫阿尔梅耶的东印度群岛婆罗洲的商人,一个有一半荷兰血统的混血儿,背衬着棕榈树和竹子,他穿着有黄色大花瓣的花卉图案的棉睡衣裤,身体胖大结实。阿尔梅耶一生浪漫传奇,命运却穷困潦倒,虽然经商失败却幻想在该岛的腹地有一处埋有宝藏;他盖了一所房子在岛上做长久之计,始终想发现这笔财富,于是这所房子被人称为“阿尔梅耶的傻念头”。

英国作家高尔斯华绥有一次恰好在康拉德的船上,他描述道:“在太阳曝晒下,他皮肤黧黑,蓄着褐色的尖尖的胡子,几乎是黑色的头发,深褐色的眼睛,眼皮的褶皱挺深”。

当世界接受他作为一位英国小说家写的第一部小说之后,才发现他是一个波兰人,人们称他为歌颂海洋的诗人。在康拉德的作品中,人是孤独地面对宇宙的,他的小说描写的是人跟海洋的搏斗,在他的房子的客厅里仅仅挂着一幅版画,画面上是一艘壮丽的航船,它是他内心深处的渴望和回忆。

博尔赫斯的一生基本是在图书馆里渡过的,历任布宜诺斯艾利斯市各公共图书馆的职员和馆长。他一定读过很多康拉德的书,眼睛瞎了后,他用手摸着读。可是,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图书馆离海洋毕竟太遥远了。他从字里行间读到了什么呢?我始终被这个问题所困惑:这本书里的手稿是谁的?康拉德的还是博尔赫斯自己的?

Manuscript Found in a Book of Joseph Conrad

In the shimmering countries that exude the summer,
The day is blanched in white light. The day
Is a harsh slit across the window shutter,
Dazzle along the coast, and on the plain, fever.

But the ancient night is bottomless, like a jar
of brimming water. The water reveals limitless wakes,
And in the drifting canoes, face inclined to the stars,
A man marks the limp time with a cigar.

The smoke blurs gray across the constellations
afar. The present sheds past, name, and plan.
The world is a few vague tepid observations.
The river is the original river. The man, the first man.

Tuesday, May 19, 2009

雨中的父亲



黄昏霎间变得明亮
雨在落下
雨曾经落下 雨
那是发生在过去的一件事了。

你听见雨在落下 你回想起
某个时候 神奇的命运带给你
一朵叫玫瑰的花
和它美妙鲜红的颜色。

窗子外濛濛的细雨
洗净了被遗弃的郊野
潮湿的幕色里藤上的黑葡萄

那个庭院已不复存在了
雨带给我一个声音 我渴望的声音
我的父亲回来了 他没有死去。

博尔赫斯的父亲是位律师,还是现代语言师范学校心理学教师,精通英语。他们住在巴勒莫区塞拉诺大街(现改名为博尔赫斯大街)的一幢高大宽敞、带有花园的两层楼房里,父亲有一间图书室,收藏了大量的文学名著。他是这样回忆父亲:“他想成为一名作家,却失败了,可他会写很美的十四行诗”。

1914年,父亲因眼疾几乎完全失明,决定去日内瓦治疗,全家搬到了那里。1938年,父亲去世了,这对他是个巨大的打击,那年的除夕夜,他出了事故,头部重伤,几乎死去。

再后来,和父亲一样,他也失明了。“上帝同时给了我书籍和黑夜/这可真是一个绝妙的讽刺。”博尔赫斯是他家族中的第六代失明者。失明,“像黄昏一样慢慢降临 ”。

在一片黑暗里,雨声滴滴答答,他想起了以前的某一天,在那个庭院里,也曾这样下雨,那时他看的见,雨会洗净一切。再后来,一朵玫瑰花盛开,美丽却扎人。雨声里父亲在说话,时光流逝,也会倒转,父亲回来了,从没有死去。

Sunday, May 17, 2009

Street with a Pink Corner Store

随手从书架上拿一本书读,却是博尔赫斯的诗集,书签正好夹在一首题为《Street with a Pink Corner Store》的一页,想起了两年前我在旧金山的时光。那时,我住在联合广场上的一个旅馆里,每天晚上就沿着高高低低的大街小巷走来走去,晚风里是海洋的气息,各种颜色的维多利亚式的小房子在暮霭里迷糊甜美,街口,有很多这样的小店。我带着这本书在路上,大概当时在读这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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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reet with a Pink Corner Store
Borges

Gone into night are all the eyes from every intersection
and it's like a drought anticipating rain.
Now all roads are near,
even the road of miracles.
The wind brings with it a slow, befuddled dawn.
Dawn is our fear of doing different things and it comes over us.
All the blessed night I have been walking
and its restlessness has left me
on this street, which could be any street.
Here again the certainty of the plains
on the horizon
and the barren terrain that fades into weeds and wire
and the store as bright as last night's new moon.
The corner is familiar like a memory
with those spacious squares and the promise of a courtyard.
How lovely to attest to you. strret of forever, since my own days have witnessed so few things!
Light draws streaks in the air.
My years have run down roads of earth and water
and you are all I feel, strong rosy street.
I think it is your walls that conceived sunrise,
store so bright in the depth of night.
I think, and the confession of my poverty
is given voice before these houses:
I have seen nothing of mountain ranges, rivers, or the sea,
but the light of Buenos Aires made itself my friend
and I shape the lines of my life and my death with that light of the street.
Big long-suffering street.
you are the only music my life has understood.

Thursday, May 14, 2009

Falling in love again (1)我的第一个房子

七月很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如果在男人身上投资,不论是金钱还是情感,大多时候是血本无归的。所以,我要恋物,不要恋人 :-)永恒的爱情只存在于两人喜爱同样的事物 :-)

我小时候最喜欢玩的是搭积木,用积木搭出各式的房子,再用纸叠出各式家具。我念大学时最想学的是建筑,因为总对自己画画信心不足,最后忍痛割爱了。但是心里一直是很遗憾的。到了美国后,才有了在中国不会有的奢侈和机会。尤其是芝加哥,简直就是各种建筑风格的博物馆,一般的民房也是各式各样的,建筑材料也因有尽有,实在有太多机会实现我的梦想。

我的第一个房子买的很有喜剧性,有一天,我看local的报纸上有一则广告,说是卖古董,我当时就按电话打了过去,其实多半是无聊,想看看而已。按照地址,我来到了离我家并不远的一幢红砖楼里,楼呈U字形,据说是因为上个世纪初芝加哥按临街占地的宽度收税,所以,那个时代的楼都盖得又窄又深。尽管这个楼是1900年左右盖的,却保护得非常仔细,大门和窗户上有石雕的兽头和花纹,沉重厚实的大门包着亮闪闪的铜皮,大理石的走廊,雕花的楼梯,最可爱的是它的庭园,介于英国和西班牙的风格之间,繁茂的大树下,砌成了一个个圆圆的花圃,弓形的长廊上吊着铁质的大风灯,镂花的铁门将庭园和外面隔开,非常的安全。我找到了卖主,是一个60多岁的老太太,她的家里摆满了各式旧家具,暗黄的丝绒窗帘,墙上也满是油画和照片,有一种衰败凋零的沙龙气氛。

我立刻对老太太有了兴趣,和她聊天。原来她是个爱尔兰人,后来爱上了一个加纳的黑人法学大学生,就不顾一切地嫁给他,生了两个女儿。她丈夫后来成了加纳的对外大使, 而且是当时世界上最年轻的大使。好景不长,加纳学习中国,也搞文化大革命,就把大使投进了监狱。几经周折,他们逃到了英国, 大使当了英国律师。两个女儿长大后,一个留在英国,还嫁了当时外相的儿子,另一个也念了法学博士,在芝加哥的的一所大学教书,就给老两口这这里买了这个小单元。大使又成了作家,写了好几本best selling 的小说。

我看她屋里乱七八糟,就问她为什么要卖家具(古董),她说,她丈夫当年的狱友现在是加纳的总统了,要给大使一个文化部长的职位,他们要回加纳了。我突然问了一句:“那你卖房子吗?”她说要先卖了家具,再找经纪人卖房子。我说,我喜欢这房子,我想买。她高兴极了,说那连经纪人也不要了,又省事又省钱,我把你喜欢的东西全给你留下,你也不用买古董了。

这是一个两卧一卫的小房子,但是布局合理,壁橱又大又多,可以放很多杂物。客厅很大,饭厅也正合适。最好的是每间房子都是一排落地窗,窗外风景如画,老式的壁炉和橡木地板。

老两口都非常喜欢我,还烤了蛋糕,请我去喝茶,给我讲了很多加纳的故事。

一个月后,这个房子的主人就成了我,他们卖给我的价格比市场价要便宜许多,所有的古董也是我的了,加纳的新文化部长还把他的书签了字送给我,封面就是他太太的一张照片。(又过了很久才知道,离我不远的地方住着一家人叫Obamas)。

读词札记 (11)贺铸

一年秋天我在北卡一带出差,晚上总是到旅馆附近的一家中餐馆吃饭。一面墙上是一幅醉八仙的壁画,贺知章骑在马上,象乘船那样摇来晃去,醉意朦胧,眼花缭乱,杜甫说他一脚踏空跌进井里竟会熟睡不醒呢。汗,那可是当年长安街上一道多么亮丽的风景啊。

我又想起了几百年后,他的一个后裔,长身耸目,面色铁青,人称贺鬼头。这贺鬼头本是宋太祖贺皇后族孙,所娶亦宗室之女。年少读书,博学强记,任侠喜武,爱谈世事。“可否不少假借,虽贵要权倾一时,小不中意,极口诋之无遗辞”。更要命的是从先祖那里继承了嗜酒的基因,尚气使酒,终生不得美官,悒悒不得志。于是打起大旗做虎皮,因着知章居庆湖(即镜湖),故自号庆湖遗老,定居苏州。家藏书万余卷,手自校雠,以此终老。

这贺鬼头当年苏州的家好像离我家不远,都在阊门附近。那里可实在是个人间天堂。《红楼梦》里第一回便写道:“这东南一隅有处曰姑苏,有城曰阊门者,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贺鬼头也一定和我一样,早晨一睁眼就看见一堵高过窗台的女儿墙上,一株野蔓春色如许地蜿蜒盘桓而上。然后,慢吞吞渡到巷子口的山塘街,去五福楼叫上一笼蟹黄汤包,一壶碧螺春。那时没有手机,想和三五好友谈诗论画操皇上,就发派随身的小厮,到府上请人。中午回到家,娘子已把午饭做好了,是干爆虾,炸排骨,粉蒸藕,就二两花雕。。。午觉醒来,却怏怏不适,突然就想起曾经爱过的一个女人: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榭,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据说,第二天苏州市大街小巷,歌厅酒楼,男女老少无一不咏颂着这几句: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那时正是梅雨时节,路上行人个个都为贺鬼头的缠绵爱情欲断魂了,所有的女人,从宦官人家的太太小姐到船上戴茉莉花的乡下姑娘都想成为那个词里的女人。(几百年后,一个叫七月的苏州姑娘也心驰神往地想入非非。)

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变卦,贺鬼头和我一样离开了那一带, 我离开后就去了北京,南京,又到了美国,想回阊门一趟都不容易。 他老人家大概没走那么远,反正有一天,他又路过那里,他百感交集,一提笔就写下了一首流芳百世的悼别诗: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鹧鸪天·半死桐》悼念了他相濡以沫的妻子,字字悲切,如泣如诉,“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这一句更是满腹柔情,哀婉凄绝。无情未必真豪杰,贺鬼头看似雄健伟岸,却是柔肠寸心。

其实,贺鬼头的性格本近于侠,以雄爽刚烈见称于士大夫之林。他的词境界开阔,风格多样,富于语言美与音律美,无愧为北宋大家。他兼有豪放、婉约二派之长,长于锤炼语言并善融化前人成句。描绘春花秋月之作,浓丽哀婉,近秦观、晏几道。其爱国忧时之作,悲壮激昂,又近苏轼。比如“斜月下,北风前,万杵千砧捣欲穿。不为捣衣勤不睡,破除今夜夜如年”,写思妇为思念久戍不归的丈夫,不能入睡,只好用捣衣来消磨漫漫长夜,愈发显得哀痛入骨了。

缚虎手,悬河口,车如鸡栖马如狗。白纶巾,扑黄尘,不知我辈可是蓬蒿人?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作雷颠,不论钱,谁问旗亭美酒斗十千?酌大斗,更为寿,青鬓常青古无有。笑嫣然,舞翩然,当垆素女十五语如弦。遗音能记秋风曲,事去千年犹恨促。揽流光,系扶桑,争奈愁来一日却为长!(《小梅花·行路难》)

辛弃疾的词好像就是从这里脱胎的,后人评说:稼轩豪迈之处,从此脱胎。豪而不放,稼轩所不能学也。

而他最感人之处,却是那种挥之不散的无来由幻灭感,他总是让我想起了几百年后的又一个伟大的词人纳兰性德,请看:

贺铸:忆秦娥·子夜歌:
三更月,中庭恰照梨花雪。梨花雪,不胜凄断,杜鹃啼血。
王孙何许音尘绝,柔柔陌上吞声别。吞声别,陇头流水,替人呜咽。

纳兰:《生查子》:
谁翻乐府凄凉曲, 风也萧萧。雨也萧萧, 瘦尽灯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萦怀抱, 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

这种深切的忧郁,是一种来自冥冥中的感受,在催迫、煎熬着他们的灵魂,并非无病呻吟,而是一种无根之恨、绝对的大苦大悲。

Monday, May 11, 2009

读词札记 (10)辛弃疾

那一天,我站在燕子矶的峭壁上,望着滚滚东流,浩浩荡荡,惊涛拍岸,与天相连的江水,突然生长出“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的壮烈情怀。这里是传说中的黄天荡,南宋建炎四年(1130年)韩世忠、梁红玉夫妇曾以8000兵力在此围困金国南征大将兀术10万大军达48天之久,最后逼得兀术以火攻突围而出,又在建康被岳飞打败,从此再不敢渡江。

北宋终于以“宋徽宗诸事皆能,独不能为君耳!”结束了,他开创了笔道瘦细峭硬而有腴润洒脱的风神的“瘦金书”,成立了翰林书画院,以画作为科举升官的一种考试方法,每年以诗词做题目曾刺激出许多新的创意佳话,他对自然观察入微,曾写到:“孔雀登高,必先举左腿”,还喜爱在自己喜欢的书画上题诗作跋。最后,坦胸赤背,身披羊皮,跪拜太祖庙,行“牵羊礼”,在乾元殿拜谒了金太宗。

还好,徽宗的儿子康王赵构侥幸地逃离了金兵的追捕,从今天的河北南下到陪都南京应天府(今河南商丘)即位为南宋高宗,改元建炎。之后一路南行,过淮河渡长江,绍兴八年正式定临安为行都。歌尽桃花扇底风,隔江犹唱后庭花的南宋开始了。

仍然是一个旖旎的时代,才子们在江南水乡的丝竹弦音和吴侬软语的歌声里咏物怀古,“酒旗戏鼓甚处市?想依稀、王谢邻里。燕子不知何世,入地常巷陌人家,相对如说兴亡,斜阳里”。

可就有一个来自齐鲁大地的北方汉子挥着银戈铜刀闯进了词坛,铁板铜琶继东坡高唱大江东去。“大声镗鞳,小声铿鍧,横绝六合,扫空万古,自有苍生所未见”,他深情地怀念苍古浑厚的已沦陷于金人之手的家乡,用“剩水残山”、“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等词句讽刺苟安残喘的南宋小朝廷,表达他对偏安一角不思北上的不满。

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将军百战声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他带领2000人马冲过战火来到南方时,怀着满腔热血,渴望一展宏图,却不料从此碌碌无为,壮志成空。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江河破碎了,人生又何以美满?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即时如此,直到年迈体衰,他却从未放弃。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
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山川草木到了他的笔下,多有一种奔腾耸峙、不可一世的气派。“峡束苍江对起,过危楼、欲飞还敛”(《水龙吟》),“谁信天峰飞堕地,傍湖千丈开青壁”(《满江红》);而他仰慕的英雄,是“射虎山横一骑,裂石响惊弦”的李广(《八声甘州》),“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刘裕(《永遇乐》),和“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的孙权(《南乡子》)。

他剑眉似峰,双目如钩,面相清癯庄严。

他就是辛弃疾。

Tuesday, May 5, 2009

读词札记 (9)苏轼

念大学时,有一天一个建筑系的帅哥加才子,找我来借书,他把我的林语堂的《苏轼传》拿去看,还回来时却夹着一堆厚厚的稿纸。七月年轻时傲慢神气,对帅哥们的情书从来都是临危不惧的。我大喜,躲在蚊帐里,想看看这个大才子是如何夸我的。不料,从头到尾,没提七月一字,我至今还记得其中的一句话和他龙飞凤舞的字迹:找到了苏轼!找到了苏轼!

那苏轼究竟是谁呢?那个峨冠博带,面向长江,赤壁怀古的苏东坡居士?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谨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间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苏轼年轻时崇尚儒家,行笔也大气磅礴豪放奔腾如洪水破堤一泻千里,他和辛弃疾一起被称为豪放派。说起苏轼的词,真正属于豪放风格的作品却为数不多。而他流传于世的佳作其实大多都是那些庄子化蝶、无我皆忘的疯话癫语,比如:“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愿使君、还赋谪仙诗,追黄鹤。”。两次遭贬之后,他则更加向往道家文化并回归到佛教中来,作品也越发空灵隽永淡泊旷达如深柳白梨花香远溢。他的人格和才华,也成了中国士大夫美的象征。

其实,苏轼可爱之处在于他的清朗和真实,他毫不做作,天真烂漫,纵有千般才华,万种风流,却像一个邻家的男人,该干啥就干啥。他的政治生涯坎坷,却多少有些自找,因为他只想坚持自我,无心取悦他人。那个时代的官员都是科举出身,考试成绩好了,才能作大官,不像今天,可以由秘书代读一个PH.D。宰相王安石也是一介才子,那时苏轼在朝廷当礼部尚书,一日,他去找王安石,王不在,他见乌斋台桌上摆着一首只写得两句尚未写完的诗——“明月枝头叫,黄狗卧花心。”他哈哈一笑,提笔将诗句改为“明月当空照,黄狗卧花荫”。王安石对此极为不满,顺便报了苏轼反对他变法的一箭之仇,就将他贬到合浦。下放劳改后,他才明白了王宰相的明月原是明月鸟,黄狗却是黄狗虫。

苏轼好像还很怕老婆。那年月即没有宝马也没有黑莓,有一天,他骑着驴子刚到黄庭坚家,家里的小厮就追来,说领导要他马上回家。黄庭坚有心讽刺,吟道:“幸早里(杏、枣、李),且从容(苁蓉为一味中药)。”这句里含三种果名,一种药名。苏轼头也不回,飞身上驴就走,边走边说:“奈这事(柰,苹果之属、蔗、柿)须当归(当归为中药名)。”太太去世十年后,他写了千古不朽的爱情诗篇: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苏轼心胸豁达,他的诗词里也没有哀怨,及时是在流亡的路上,他也是坦然处之,随其自然的:

清颍东流,愁目断、孤帆明灭。宦游处、青山白浪,万重千叠。孤负当年林下意,对床夜雨听萧瑟。恨此生、长向别离中,添华发。一尊酒,黄河侧。无限事,从头说。相看恍如昨,许多年月。衣上旧痕馀苦泪,眉间喜气添黄色。便与君、池上觅残春,花如雪。

东坡好妒,曾问幕下士:“我词何如柳七?”幕下士答曰:“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岁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可他并不释然,说:要学柳七填词去。

“无意于佳乃佳”,这是东坡论书的句子,这也适合他自己。苏东坡无意于佳乃佳,无意于永恒却永恒了。

而我最喜欢的,还是他的著名的《猪肉颂》:

黄州好猪肉,价钱等粪土。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慢著火,少著水,火候足时它自美。每日起来打一碗,饱得自家君莫管。

我又为居士的东坡肉加了桔皮,桂花,酱油,料酒和冰糖。

Monday, May 4, 2009

读词札记(8)史达祖

有一年,无锡乡下的大姨婆去世了,阿婆带着我去奔丧。住在大姨婆女儿的家里,窗外就是雾气蒙蒙的太湖和惠山。南方的窗子上是没有纱窗的,一推窗就是新发芽的柳条。翌日早晨,却惊雨雪相交。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这是春雨啊。阿婆说太冷,不要起床,让阿姨拿了个汤婆子,捂在被子里,早点也端到床上了,说在床上做功课吧,念诗。

我那天念的是史达祖,一时兴起,我读起他的《绮罗香。咏春雨》:

做冷欺花,将烟困柳,千里偷催春暮。尽日冥迷,愁里欲飞还住。惊粉重、蝶宿西园,喜泥润、燕归南浦。最妨它佳约风流,钿车不到杜陵路。沈沈江上望极,还被春潮晚急,难寻官渡。隐约遥峰,和泪谢娘眉妩。临断岸、新绿生时,是落红、带愁流处。记当日、门掩梨花,剪灯深夜语。

这时真有一双燕子飞来,黑黑灵巧的身体在雪花里格外美丽,在院子里转来转去,最后停在屋檐下了:

过春社了,度帘幕中间,去年尘冷。差池欲住,试入旧巢相并。还相雕梁藻井,又软语商量不定。飘然快拂花梢,翠羽分开红影。芳径,芹泥雨润。

史达祖的词,常与周(邦彦)、姜(夔)相提并论。姜夔称其词“奇秀清逸,有李长吉之韵”。张镃的《题梅溪词》则说“辞情俱到。织绡泉底,去尘眼中。妥帖轻圆,特其余事,至于夺苕艳于春景,起悲音于商素,有瓌奇警迈清新闲婉之长,而无荡汙淫之失。端可以分镳清真(周邦彦)、平睨方回(贺铸)。而纷纷三变(柳永)行辈,几不足比数”。

北宋晚期词坛大家有的并未尽脱《花间》的旧传统。柳永致力于写景,但比较笼统,周邦彦就比较具体,而史达祖则更深入细致地摹写物象,出神入化。他把人也作物象来描写:“恰是怨深腮赤,愁重声迟。怅东风巷陌,草迷春恨,软尘庭户,花误幽期。”(《风流子》)“遣人怨,乱云天一角,弱水路三千”。“还因秀句,意流江外;便随轻梦,身堕愁边。”(《风流子》)他用小令来写平常今昔对比的主题,也与别人不同:“倦客如今老矣,旧时不奈春何。几曾湖上不经过?……向来萧鼓地,犹见柳婆娑。”(《临江仙》)

可是读多了史达祖,却无端地读出他的落落寡合和孤单只影了,他的词满目都是物,却无人。不要说妻子儿女,就是风流才子们必不可缺的青楼红颜都不见踪影,而他又不是远离尘世的道人或游侠。要是在今天,他大概就是一个王老五小职员,吃午饭的时候,上上网,贴一首昨晚写的诗,看看有没有MM们跟贴评论,再接着整理桌上的数据表格。下了班,买个外卖,回到自己的小屋,看看电视,读读书,又是一天。

果然,这首《满江红。书怀》讲述了他内心的故事:

好领青衫,全不向。诗书中得。还也费、区区造物。许多心力。未暇买田清须尾,尚须索米长安陌。有当时。黄眷满前头,多渐德。 思往事,嗟儿剧,怜牛后,怀鸡肋。奈棱棱虎豹,九重九隔。三径就荒秋刍好,一钱不直贫相逼。对黄花、常待不吟诗,诗成癖。

他尽管熟读诗书却与功名无缘,只能屈志辱身地去担任堂吏的微职,这一个低微的贱职,却也得来非易!在现实环境中,要想学古代巢父、许由之类的高士,谈何容易?若无“求田问舍”的钱,那是无法办到的,而自己只是一介寒士,还得靠向权贵“索米”过活。“鸡肋”虽食之无味却弃之可惜,而这领“青衫”,丢掉它吧,生计实在没有什么保障,穿上它吧,又要摧眉折腰地去服侍人家。真是矛盾重重,苦衷难言!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