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春天的时候我在旧金山,Taylor 街和所有旧金山的街道一样,上下起伏,不时有一辆有轨电车驶过,鹅黄色的迎春花从墙角里枝丫缠绕地蔓延开来,街角上有小小的杂货店,偶尔,一个人牵着一条狗从对面走过来,空气里饱含着海洋,黄昏和春天的气息。和Geary相交的街口有一座暗黄色的楼,实在是一座极其普通5层楼房,外表几乎没有任何装饰,每个窗户外都悬挂着铁架楼梯,肯定是为了防火的缘故,大门的两边是雕花的铁灯,拐角是Walgreen药店。可我的下意识却是一条河流,把我带回到某一处遥远的河岸。我知道在我生命中的某一刻,我见过这座楼,这家药店。后来,我终于想起很久以前,我在北京读过伊莎杜拉.邓肯的传记,她就是在这里出生的,那家药店原来是她父亲开的画廊。当时,我想有一天我会到哪里,亲眼看看孕育诞生了人类自由舞神的地方。却没有想到,很多年以后的今天,我跨过了千山万水,在这个四月洋溢着花香鸟语的黄昏,它从我的记忆和梦幻里苏醒,悄悄地站在了我的面前。马塞尔•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里说:“如没有记忆助我一臂之力,我独自万万不能从冥冥中脱身;在一秒钟之间,我飞越过人类文明的十几个世纪。”人类是倚靠记忆回到过去的。
7月底我在加拿大的一个岛上,窗外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水面,岸边是一片枫树林。一天早晨,当太阳正在把湖水从紫色染成金色,又染成红色时,我却收到了一份电子信件,Irene在夜里去世了。她是波兰的犹太人,二战的时候,全家被德国人关进了集中营。当时是著名小提琴家的父亲在被纳粹杀害前,被迫演奏,后来犹太诗人保罗.策兰为此写下成名作《死亡的赋格》,妈妈饿死,她在奥斯威辛集中营里做苦工。奥斯威辛原是波兰南部的一个普通小镇,1940年4月,纳粹德国发布了建立奥斯威辛集中营的命令并任命鲁道夫. 赫斯为该集中营的头目。728名波兰人是第一批犯人,随后犹太人大批囚犯源源不断地运到这里来。原来的旧营房不够住了,囚犯们又修建大小不等的40个分营。她是一个幸存者,到了美国,接了婚,生儿育女,在一所高中教生物。她这样对我说:“直到1996年,我又回到了奥斯威辛, 才发现我终于能面对它了。在此之前,我两次到过那里,只是像一个导游一样,对同行者讲述那里曾发生的一切,好像在讲述另一个人的故事,而不是我自己。我不能把自己和这个恐怖的地方联系起来,下意识地要逃离它。在96年4月的这个寒冷的早春,我又看见了我和妈妈曾住过的牢房,而我们睡过的双层木床已经破烂不堪了。” 五十年是一个人的大半生,Irene在她的暮年,又回到了她的童年。时间的河流是漫长而温柔的,缓缓地,轻轻地冲走伤痛,带来平安。
整个秋冬我都在俄亥俄州的哥伦布市,为一家客户作项目。这个以航海家命名的城市,位于塞奥托河与奥兰滕吉河的聚会处,于1812年建城,从1816年开始就是俄亥俄州的州府了。因为处于丘陵地带,到处都是枫、栎、橡、核桃、胡桃、杨树等落叶树,秋风吹过,金黄的叶子飘满了大街小巷。一天晚上,我们去老城区富兰克林的一家西班牙餐馆吃饭。一个略显破旧的街区,窄窄的街道,暗淡的路灯,小小低低的门面,很亲切。进去后,才发现里面空间很大,红砖裸露的墙,嵌花的玻璃窗,高高地酒吧台上传来地中海的音乐。那里的Tapas 很有名,我要了一个荠菜心,和一个海鲜杂烩。吃完饭,男同事们在站在路边抽烟,我等着,天冷,阴阴的,没有月光,我突然想哭。回旅馆的路上,走的是71号高速,一头通向克里夫兰,另一头通向辛辛纳提。很多年前,我第一天来美国,就是在圣诞节,一个人和两口皮箱,孤零零地降落在辛辛纳提机场。那时,我年轻,心怀理想。开着破旧的车在71号路上,却笑得非常快乐和自信。有一天夜里, 车的电池全坏了,一片漆黑。停在路边,到附近的快餐店打电话给AAA。 一晃,很多年过去了,我走了,路还在,河水走了,桥还在。车窗外晃过我曾经熟悉的,只有这一带才有的商店,那一刻,我泪流满面。
(四)
“时间是什么?”牛顿把时间表述成一条有起点、有单位、有指向、无始无终的直线,是不依赖于任何其它事物而独立存在的、无休止地均匀流逝的客体。爱因斯坦广义相对论的一个直接推论是,由于引力场的原因处于地球表面不同高度的时钟走速不一样,海拔越高钟速越快,即每升高100米,时钟变快百万亿分之一秒。霍金所说的进行时间旅行指人由某一时间点移动到另外一时间点,如果这种移动不是顺序的,就可以从此时跳跃到未来,或退回到过去。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却体现了人对时间的最直接的顿悟和对时间不可逆性的感慨。
又一年过去了,我依然没有搞懂时间的奥秘。我工作,旅行,读书,喝咖啡,写文章,写信,打电话,周末收拾房间,买一束鲜花,去超市买菜,日子就像河一样流走了。。。又是和这一年告别的时候了:
在和你一年又一年的道别后
我的祖先,变成了照片和回忆
我自己
也成为不复存在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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