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June 29, 2008

诗人和城市(2)------ 桑德堡和我

(一)
一个夏天的傍晚,我和汤姆开车经过宾州亚当斯县的一个小镇。远山与广垠的麦地相连,田野上是零星的红墙白窗的农舍,谷仓,棕白相间的牛群,和双轮的木滚车。太阳落山了,天空被落日染得通红,如同火烧一般。慢慢地,黑云飘过来,霞光把一朵朵云镀上金紫色,象一匹匹披金戴银的马,天变得很低,河边的树只剩下一抹轮廓。最后的阳光支离破碎,血流如注,黄昏如同旌旗摇曳,尸骨遍地的古战场,大地如荒野,美艳狰狞。

汤姆突然说:“前面就是盖斯堡的战场,我的前世一定是个李将军的战士。每次经过这里,我都像中弹一样,血一滴滴地流,我躺在原野上,举目向天,天空就是这般残阳如血。”

我笑了:“你这个佛吉尼亚出生的人,太爱你的家乡了。”有一次我去他的詹姆斯镇的老家,拍了许多照片。他一张张地给我注明了街道,教堂,商店,学校的名字,每家餐馆的招牌菜和小酒馆里发生过的风流韵事。

我不知道我的前世如何,可有一个前世的老友,时时相会。不知是他淌过烟云模糊,水流汨汨的岁月到今生此地找我,还是我梦里回肠,时空倒转地寻他。

十五,六岁时,读到了卡洛。桑德堡的《芝加哥》:

我这样回答后.转过身,对那些嘲笑我的城
市的人,我回敬以嘲笑,我说:
来呀,给我看别的城市,也这样昂起头,骄
傲地歌唱,也这样活泼、粗犷、强壮、机灵。
他把工作堆起来时,抛出带磁性的咒骂,在
那些矮小展弱的城市中,他是个高大拳击手。
凶狠如一只狗,舌头伸出准备进攻,机械有
如跟莽原搏斗的野蛮人;
光着头,
挥着锹,
毁灭,
计划,
建造,破坏,再建造,
在浓烟下,满嘴的灰,露出白牙齿大笑,
在命运可怕的重负下,像个青年人一样大笑,
大笑,像个从未输过一场的鲁莽斗士,
自夸,大笑,他腕下脉搏在跳,肋骨下人民
的心在跳,大笑!
笑出年青人的暴躁、魁伟、喧闹的笑、赤着
上身,汗流浃背,他骄傲,因为他是猪屠
夫,工具匠,小麦存储者,铁路运输家,
全国货物的转运人。

那时候,我对芝加哥唯一的知识就是它是五一劳动节的发源地,这首诗,使他作为“芝加哥诗人”闻名于世,我开始向往这个雄健的城市。

又过了些年,我第一次来到芝加哥,却着实惊艳。密执根湖的湖水是碧蓝的,白色的帆船上几只水鸟掠过。岸边草地青翠,鲜红的野山楂如火如荼,墨绿的枝叶闪亮,风吹过,果子怦怦地跌落在地上。芝加哥河上,一座座棕红色的铁桥跨越两岸。街道上长满了风格各异的建筑物,阳光反射在直耸云天的玻璃墙面上。咖啡馆的窗台上开满了鲜花,流浪艺人唱着凄凉的蓝调,美丽的大理石雕像,大花园里的喷泉,一幢幢维多利亚时代的石砖雕花小楼。只有那高速公路上水泄不通的车流,架在人们的头上的,发出轰隆的噪响的铁轨,让我记起了这首诗。

搬到芝加哥的第一个周末,我突然想到了这个诗人。街口有个书店, 一进去是星巴克咖啡,墙上是狄更生,马克吐温的画像,狄更生的羽毛笔和他的头发一样白,马克吐温抽着大烟斗。我在诗歌柜台的角落里,找来找去,终于找到了桑德堡的《芝加哥诗抄》,棕色的封面上是他消瘦凹陷的面孔。

我一页一页地读,发现可以把这本书当作芝加哥的地图用。

(二)
在这个城市里,桑德堡似乎无处不在。他在芝加哥的港口,大街小巷,河边的柳树下和鸟语呢喃的墓地里,还在警察,修路工,卖热狗的小贩和上班的人群里。

秋天的早上,我经过湖畔大道去上班,粉色的玫瑰,金黄的菊花和粉兰色鸢尾花开满了一地,可半人高的灰黄色的芦苇却有离离原上草的荒芜和凄凉,雾蒙蒙的湖上有一条孤零零的船,我想起了他的诗:

雾来了,
踮着猫的细步。

他弓起腰蹲着,
静静地俯视
海港和城市,
又再往前走。
-----《雾》

有时候,我经过Halsted街,看见一辆汽车开过来,坐满了人,他也见过这样的车:

一宿的睡眠后
在潮湿的黎明
清凉的晨光中
他们的脸上
是疲倦的希望
和空洞的梦想
-----《Halsted街车》

一个冬天的傍晚,漫天飞雪,街上空荡荡的,我经过林肯公园,那座被誉为美国最著名的林肯铜像在昏黄的街灯里发着蓝幽幽的光。林肯披着一身雪花,安静地站在那里,忧郁的双眼依然凹陷着,温柔深情地望着这块被称为“林肯之地”的土地。他的边上,是坐着的莎士比亚,一个骑马的轻捷的印第人,和穿着大氅的当年统一意大利的劳苦功高的军官朱塞佩•加里波底。几十年前的一个冬夜,也下着雪,桑德堡穿着一件长呢子大衣,戴着围巾,也路过这里,他也看到了他们。他说:

林肯在白茫茫的雪中站着
他的前额回荡着伊尔河畔死去的四万士兵的哭声
他的耳朵听到了他脚下的城市混浊的咆哮
-----《铜像》

我住的小区的管理员是个从南斯拉夫逃到美国来的年轻人,他原来是个艺术家,可在这里,他就是每天打扫卫生,铲雪,修理电线,他美丽的太太还在家乡。桑德堡曾为无数像他一样的人写过:

我知道他是一个干粗活的人
每天挣块把钱
有个黑眼睛的女人在老家的村庄里,做着梦
为这个勤奋的男人准备了
娇柔的嘴唇和亲吻,胜过
所有图斯卡的野葡萄
-----《一个苦力》

恩典墓园是芝加哥最著名的墓地。建于1860年,里面埋葬着芝加哥的第一个市民,以及城市里许多历史上最有名的政治家,艺术家和商人。高大的围墙里,庭院深深,古树参天,鸟声清脆。墓碑都是著名建筑师设计的:穿长袍子把脸埋臂弯里的青铜女人,象征着生命突然破碎的断石残瓦,早逝的美丽纯洁的女孩坐在凳子上,两条金黄的辫子,连衣裙上有层层的荷叶花边,肩上背着草帽。。。远处,火车轰隆隆地开过,这里是一个突然凝固的村庄。可是桑德堡在这个死亡的花园里,却看到了人间的不公平:

两万五千块钱存在那里
于是玫瑰,丁香,绣球和郁金香
香气和美色,怀念的甜蜜
围绕着他最后渴望的家

(一百个收款的姑娘要零币去看今夜的电影
在小酒馆的隔间里,女人们坐在桌边
陪男人喝酒,窥视着他们
口袋里叮叮作响的银元)
-----《恩典墓地》

下了班,我要跨过Clark街上的铁桥回家,芝加哥河在黄昏里泛着银亮的波纹,行人们来去匆匆,冬天天黑的早,星星和路灯交织闪烁着:

破碎的心的歌声
在唱在唱
银色的歌声
在唱在唱
比星星更温柔
比雾更温柔
----- 《Clark街上的铁桥》

(三)
四月的周末,我要去一个位于密西西比河畔的城市。早春的大地一望无际,平坦地伸向远方,莽草丛丛,零星的树,新鲜的绿叶,盛开的花,麦芽抽穗,泥土散发着太阳温暖的光芒和干燥的香气。沿途是一个连一个的小镇,红色的教堂上挂着白色的十字架,朴素细碎的青砖地,卖旧家具的店大门敞开着,门口还放着几张老式的椅子,老宅子的斑驳石阶上,卧着胖胖的猫,有个老妇人杵着拐站在家门口,出神地望着远处,几个小姑娘摆个小摊,卖柠檬水和饼干。。。傍晚时分,一层轻轻的薄雾飘来飘去,倒是像村庄上的袅袅的炊烟了,甜蜜又温柔,伊利诺斯的别称是“草原州”。我迷了路,看见前面有座围篱笆的白色小木屋,就停下来准备问路。

院子前面竖着一块牌子,原来这是桑德堡的故居。1878年1月6号,他就出生在这个只有3间屋子的小平房里,是7个孩子中的老二。父母都是瑞典移民,爸爸是个铁匠,每天做工10个小时,没有节假日。桑德堡就在这个镇子上长大,8年级退了学,送牛奶,擦皮鞋,打麦子。。。又去云游四方,在流浪的日子里,他深刻了解了美国社会的贫富矛盾,形成了倾向社会主义的政治观念,还学会了很多民歌,最终成为了一名民歌手。他和惠特曼一样,是一个地道的草根,热爱民主和林肯总统,这是他以后写那本使他得了第二次普利策奖的林肯传记的最初动机。

院子的后面是一片树林,有一条石板小径,每一块上都刻有他的诗句,路的尽头是一个小花圃,中间是块岩石,他和太太的骨灰就埋在这里。我微微一震,心想我和他到底有什么神秘的牵连呢?他的一首诗把我领到了芝加哥,成为我异国的家乡,今天,我又鬼使神差地来到了他的诞生地和墓园。

我办公室的后面是昔日的城区法院,厚实黯淡的石头,粗大的圆柱拱门,精致繁琐的镂花,这座罗马风格的建筑依然有着当年的威严,这里曾是审理过许多芝加哥历史上最著名的案子的法庭。白驹过隙,时光不再,今天已成为一个一般的办公楼,我天天经过,从没有好奇过。可不久前有一天中午,我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想进去看看,里面依旧是百年前的模样,前庭椭圆形的墙上是一排当年的照片,第一张就是年轻的桑德堡坐在法庭上。原来,1908年,30岁的他刚刚结婚,在芝加哥日报做记者,每天都要到这里报道法庭的新闻。他肯定不知道100年后,一个因他而来到芝加哥的东方女人,会在这里久久站着,默默无语地思索着命运的奥妙。

一个深秋的午后,我开车去北卡的阿什维亚。经过了一条河,我想起了托马斯.伍尔夫在他的《天使,望故乡》里是这样描写这条河的:“太阳越变越红,在一条长河的那边渐渐落下,把河岸的岩石染的鲜红;这就是有名的田纳西河峡,这幅奇幻的景色蜿蜒到这个孩子的脑海里,留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象。许多年后,他在睡梦中还记得这条河,为他带来精灵古怪,神妙莫测的美 ”。沿着大烟山脉,我来到了伍尔夫的家乡,我是来寻找天使的。

天使是老甘德一生的梦想。15岁的他在巴尔的摩的一条街上的橱窗里看到了一块标志死亡的大理石,是踮着一双冰凉瘦小的脚的石头天使,嘴边还含着一丝温柔凝滞的微笑。他的眼里闪着死人生前饥饿的火光,立刻走进了店里。5年后,他出来了,他学会了刻鸽子,绵羊,长翅膀的仙童和死神天衣无缝的双手,以及各式精细曼妙的字体,可就是不会刻天使。造化弄人,他流落到南方,娶了一个天性悭吝,热爱钱财的苏格兰女人,生了一堆孩子,托马斯就是他最小的儿子,开了一个墓碑铺子为生。他从意大利进口了几个大理石的天使, 散落在他的铺子前面,卖给他的和他一起向往天使的死人客人。很多年前,我在北京的一个小书店里发现了这本书,从此,天使也成了我的梦想,我带着这本书漂洋过海,终于,来到这里,为的是一睹芳容。

这是一个古老的墓地,秋阳下,树叶斑斓,枝丫纵横。 我看到那个天使了,她的手里拿着一根石雕的长颈百合,另一只手微微举起,弯曲的卷发垂在肩上,宽松的衣袍里好似有风吹过。

可一转眼,在伍尔夫的纪念馆,我却惊讶无比地看到一张桑德堡站在这个天使前面的照片,原来,他在1960年也来到这里,寻找天使。那一霎间,我真的相信那冥冥之中联结我们的力量和命运就是这个超越死亡和时空的天使。

此时此刻,我坐在我芝加哥家里的阳台上,望着街对面的一座维多利亚式姜黄色的房屋。老屋有着高高的尖顶阁楼,粗大的烟囱,宽敞的前廊上有摇椅,地板被漆成诡异的孔雀绿色,院子里的一蓬蓬的白色丁香和紫色蔷薇,在夕阳下暗香浮动。这里曾是好莱坞著名剧作家本•赫克特的家,他早年在《芝加哥日报》作记者时,就住在这个房子里写了很多谋杀案的故事。当年,这里是芝加哥文化界的沙龙,桑德堡是这里的常客,透过那在晚风里微微掀起的蕾丝窗帘,我看到了他在朗诵他的诗:

哦大草原母亲,我是你的一个孩子。
我热爱大草原,心中充满痛苦的爱。
我在这里不追求任何东西.只盼望再一个日出,—
个燃烧在天空的月亮,一轮明月倒映在河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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