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December 12, 2011

正在消失的


离开中国20年,我早就不堪寻根望乡了。从时间上说,生活在中国美国的日子基本上各占我一生的一半。这一年多,我在欧洲和新英格兰的时间多,日夜思念关心的却是芝加哥,时时要像奥德修斯一样返乡。掰着指头一算,住在芝加哥14年了,比任何一个地方都长,这里才是故乡。

You have to leave home to find home。30年前,我离开苏州来到北京,苏州于我,成了一条条河流。20年前,从北京来到美国,北京于我,成了一条条胡同。

从那以后,每次回中国,一定是先回北京看望父母,再回苏州看望阿婆,姑姑,叔叔和表妹堂弟们。父母退休了,阿婆去世了。

北京像一块大饼,越摊越大。我走时才刚刚建了三环立交桥,现在则要建七环了。火柴盒的高楼住宅到处都是,已经成了一片名副其实的钢筋水泥的森林。可是,北京的胡同却越来越少,到处都是拆迁的牌子和工地。即使是没有拆迁的胡同,也被改造的面目全非。每次回去,我都要沿着我小时候上学的路再走一遍,铁狮子胡同--剪子巷--府学胡同---文丞相胡同,想象着那时的光景:

幽深的胡同是由两旁相联的院墙组成的。深灰色的墙浅黄色的路,深绿和浅绿的或是枯萎了的柳树,槐树和枣树,树上吱吱的蝉鸣。白天,明晃晃的阳光照在胡同里里,在地上洒下了一片婆娑的阴影,风吹过,有尘土飞扬。不时传来小贩的叫卖声,磨剪子磨刀的“惊闺”(十几个铁片穿成一串,摇动作声)和走街串巷的手艺人的吆喝声。胡同里有时会有男孩子玩球或女孩子跳皮筋。各色的门上的红色的门联,会告诉你它的身世和沧桑。那种高台阶,朱红色的大门上有门钉,大门檐村之下有着雀替、吻兽和三幅云之类的装饰的,两旁有石狮子的一定曾住过某个王爷;而那设在外檐柱间,门口两侧与山墙腿子之间砌砖墙,入口比较窄小,门相上方常装饰雕楼精致的如意形状的花饰的“如意门”,一定是殷实富裕的士民阶层;门上刻着岁寒三友,红低黑字的对联为“青山不墨千秋书,绿水无弦万世音”,门框上有门簪,左右置门枕石或抱鼓石,两个闪闪发亮的铜门钹的往往是个小户的书香门第。。。只是,那时也早已不是张恨水的北京。王爷府大都成了机关,办公宿舍都混在一起。其它的也都成了大杂院,接出来的厨房,碎砖码的隔墙,破油毡屋顶,院子里到处是蜂窝煤和炉子。

再回苏州,那一条条河流,和河上的一座座石桥,也不见了。荷菱飘香,鹅鸭戏水的池塘被填平了,油菜花盛开的菜地上是一排排工厂。沿河的老屋废弃了,石井也干枯了,河流变成了一条宽阔的马路。当年,我早起推开镂花的木窗,正对着一堵高过窗台的女儿墙,一株野蔓春色如许地蜿蜒盘桓而上。几棵杨柳,数级石阶,水埠苔痕斑驳,拴船的石牛鼻孔被露水打得湿漉漉的,女人们蹲在河边抡着棒坠洗衣。一只乌篷船上有六只鸬鹚,有的仰着细长的脖子,有的把头放进翅膀里,一个赤脚的女孩子头上插了一朵茉莉花,粉墙黛瓦间,河流缓缓而过。

去年回北京,父亲走了,今年回苏州,是想让父亲和爷爷奶奶在另一个世界同住。

我忽然明白了,原来,消失的不是胡同,也不是河流,而是风,一年又一年,我的先辈,还有我自己。

1 comment:

鹿希 said...

So glad to read you again! Take care and lo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