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老爸总是担心我在学校里除了打砸抢什么也学不到,就不辞辛苦地给我开私塾,他是先生,我是学生。每天之乎者也,曹刿论战,古文观止,唐宋八大家地把我当个北京鸭似的填食。其中,王国维老爷爷的《人间词话》就是一餐,每念一诗一词,都要去翻阅一下他老人家的金科玉旨,以求证道。
可七月是个天生反骨。念小学时,看大门的老头据说是个三八老革命,还会看相。他每天看几百个学生进出校门,不知咋地就和我过意不去。他对学校的老师说:别看这孩子模样周正,脾气随和,可心里很有主意,绝不是个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雷锋式的好少年。大概被他的话克了,尽管七月品学兼优,文理双全,考试总是第一,可从没当过三好学生,班干部,甚至有时还被告状,罪名是无理取闹,不尊重老师。
这顶大帽子偏偏和王老爷爷有关。有一天语文老师说,古往今来中国三大天才死于水,其一是屈原,其二是李白,其三王国维。七月听了有点不受用,就举手要求发言:我说楚辞唐诗,那是中华民族文化的顶峰,屈原李白,傲然天下,蔑视君王,人格文采恢弘。而王老头被那个中国最后的5岁小皇帝封了个“南书房行走”,赏了个“着在紫禁城骑马”后,就死心塌地地效忠皇室,后来,冯玉祥把溥仪赶出宫后,他还认为是奇耻大辱,要跑到天安门金水河自杀殉情,多么可笑!老师一听就火了,说听你的还是听我的?放学让你父母来一下。
这件事更坚定了我反叛王老爷爷的意志。我认真地又读了《人间词话》,果然读出了很多毛病, 比如:
王老爷爷特别偏执,他不喜欢吴文英,就天天点名批判,网罗罪名,蛮不讲理。其实吴文英是运用“蒙太奇”的先驱,那个年代就写出了20世纪后西方现代诗人才发明的意识流,场景转换。。。
王老爷爷男尊女卑,对宋代最出名的美女词人李清照MM不屑一顾,只字不提。
王老爷爷特别喜欢冯延巳,是他的大粉丝,就移花接木,非把欧阳修最著名的“庭院深深深几许”放到冯的名下,还说他是宋朝第一词人,词名甚至在李后主之上。真让七月孰不可忍!
话说这冯延巳,字正中,五代广陵(今扬州市)人,在南唐做过宰相。他的人品,颇受非议,常常被政敌指责为奸佞险诈,政治见解和才干确属平庸,可人确实多才艺,善文章,诙谐幽默,能言善辩。他“辩说纵横,如倾悬河暴雨,听之不觉膝席而屡前,使人忘寝与食”。又工书法,诗也写得雅致,不过冯延巳最著名最有成就的,还是词。
那王老爷爷为什么那般粉他呢?他说:“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
的确,冯延巳词空间境界比较阔大,常以大境写柔情,如“将远恨,上高楼。寒江天外流”(《更漏子》),“楼上春寒山四面”(《鹊踏枝》)等。阔大无限的空间境界,表现出愁思的深重。比如这首:
雁孤飞,人独坐,看却一秋空过。瑶草短,菊花残,萧条渐向寒。
帘幕里,青苔地,谁信闲愁如醉,星移后。月圆时,风摇夜合枝。
另外一首《芳草渡》:
梧桐落,蓼花秋。烟初冷,雨才收,萧条风物正堪愁。人去后,多少恨,在心头。
燕鸿远,羌笛怨,渺渺澄江一片。山如黛,月如钩。笙歌散,魂梦断,倚高楼。
王老爷爷又说:“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
冯词的最大特点,就是感情的不确定性和朦胧性。他的悲欢离合里渗透着一种时间意识和生命忧患意识。他时常感叹人生短暂、生命有限、时光易逝。
石城花落江楼雨,云隔长洲兰芷暮。花草岸,和烟雾,谁在绿杨深处住。
旧游时事故,岁晚离人何处,杳杳兰舟西去,魂归巫峡路。
他词中的忧愁,具有一种超越时空和具体情事的特质,很难确指是什么性质的忧愁,他只是把这种闲情闲愁表现得深沉而持久,想抛掷也抛掷不了,挣扎也挣扎不脱,始终缠绕在心头。他常常喜欢用明媚灿烂的春景来写悲哀的情绪。情景的逆向配置,加倍写出了主人公的愁情。
石城山下桃花绽,宿雨初收云未散。南去棹,北归雁,水阔天遥肠欲断。
倚楼情绪懒,惆怅春心无限,忍泪蒹葭风晚,欲归愁满面。
王老爷爷:“张皋文谓:“飞卿之词,深美闳约。余谓:此四字唯冯正中足以当之”。
他是在说冯的这首《菩萨蛮》:
娇鬟堆枕钗横凤,溶溶春水杨花梦。红烛泪阑干,翠屏烟浪寒。
锦壶催画箭,玉佩天涯远。和泪试严妆,落梅飞晓霜。
王老爷爷:正中词除《鹊踏枝》,《菩萨蛮》十数阕最暄赫外,如《醉花间》之“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余谓韦苏州之“流萤渡高阁”、孟襄阳之“疏雨滴梧桐”不能过也。
反正是冯延巳最好!
王老爷爷又说:“冯正中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与中后二主词皆在《花间》范围之外,宜《花间集》中不登其只字也”。
作为词人,冯虽受花间词影响,多写男女离别相思之情,但词风以清丽多彩和委婉情深为其特色,不似花间词那样浓艳雕琢,有去尽铅华的朴素流畅。
几日行云何处去,忘却归来,不道春将暮!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
泪眼倚楼频独语:双燕来时,陌上相逢否?撩乱春愁如柳絮,悠悠梦里无寻处。
冯延巳的词集名《阳春录》,有的题作《阳春集》。
很多年后的一个冬天,七月从美国回到北京,去颐和园昆明湖重温儿时滑冰的乐趣,不料,却发现岸上新立的一个小石碑,走进一看,原来是王国维投水处。我心里一阵悲凉,好像看见了1927年的那个冬天,中国最后的一个传统士大夫,拖着一条花白枯燥的长辫子,绝望地消失在一汪碧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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