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试图梳理这一路走来,探寻生活究竟是在什么地方拐了弯。回溯,记忆的垃圾斗被踢翻,往事潮水般涌来,这么久远了,我的双手已经够不着那一端了。悲伤袭来,月下裸足激情狂奔的少女,镜中一脸沧桑的三十四岁的女人,大段大段的岁月,它们去向不明。
还有谁会记起西塞曾经的模样?西塞,当我再一次轻轻地喊出它的名字,那些概貌轮廓的脉络,它们一寸一寸地恢复,拼合,蛇样游走并勾画呈现出来,往昔的气味也迎面扑过来,明媚,忧伤,就像一个人在眺望她的过去。村庄是寂静
的,一律地红砖黑瓦平房,竹篱笆的小院子,屋前屋后皆种满了香樟,球状的树冠像一团团的云,这景象像是入了画般,散发着粘稠、浓郁的油彩气味。而那一望无际的稻田,风吹过,那满眼的、让人不知所措的浓绿,一下子将一个人彻底淹没,所有的喊叫,踢腾,所有的意志都是徒劳的。多少年后,我在南方见到了大海,这神秘的、魔性的、浩瀚无边的蓝,再次让我感知了无从逃离的绝望。水稻的身上就有这种摄人的气质,让人生畏,它能洞穿每一个人的内心。我是不敢与水稻对视的,它知道我不愿意做一个农民。
房子都是红砖的,外观干净平整。玄漆木大门,狮子鼻的铜环锁,叮当有声。一推,吱呀一声响,显出村庄的寂静来,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叫,便把这寂静推往季节的深处,天空也由此更加辽远。门前是青石的门槛和石凳,冰凉,光滑,总有一只懒懒的花猫趴在上面假寐。这标致性的东西,图标一样,永远刻在记忆深处了。进门就是堂屋,两边各摆着四把暗红漆靠背木椅,擦得一尘不染,卫士般队列着,却有一种森严的威仪效果。抬头看墙上挂的中堂轴,两侧有对联,画面有仙翁寿桃的,有松鹤长青的,也有花开富贵的。雕花的长条桌,放着座钟,热水瓶,大肚瓷茶壶,搪瓷托盘装着洗净的茶盅,反扣着;塑料假花,在长着耳朵的白瓷花瓶上红艳艳地开着,还有一个大大的短颈玻璃瓶,泡了药酒,小时候,我们在那里认识了海马、人参、蛤蚧、枸杞子这些古怪的东西。条桌右侧的角落里,放着主家逝去老人的黑白遗照,镜框裱着。少年时,我在很多西塞人的家里都看到这种镜框,照片中的人,老态龙钟,皮肤松驰、涣散,但唯独眼神鹰隼般凌厉,小孩子们在堂屋玩耍着,我分明能感觉到,这样的眼睛不论在哪个角度都死死地盯着你。我曾跟苦贞说,我非常害怕你祖母的遗像,她像是要把我吸进去一般。红漆,雕花,富贵中堂,阴森的黑白遗照,冷不丁座钟传来沉郁的声响,这些既隐秘又华丽的记忆都无法在现实中复活,它们已淹没在岁月的深处。苦贞的床非常古老,有粗壮的雕花圆腿,床是一个宽大的无盖匣子,她往匣子里填满稻草,然后再铺上棉絮和用米汤浆过的床单。我曾多次在她的床上睡过,梦里萦绕着稻草的清香。两个少女,在那个房间一起读了琼瑶、三毛,还有《简爱》、《安娜卡列尼娜》、《红楼梦》,还写着很嫩很嫩的诗,我们还反复听了张蔷、费翔、齐秦、王杰的歌。这些书都是我用父亲的借书证从钢厂的图书馆借到的。因为是农家,一般都会有谷仓、柴房和红薯窖。鸡舍是竹编的,搁在院子角落里,晾衣竹篙上是半干的雪里蕻菜和苦贞的花裙、还有她的布胸罩和橡皮月经带,风一吹就一搭一搭的,还有水缸、磨刀石,一蓬茂盛的栀子花,它们静静地守在小院里,显出那样单薄的寂寞来。厨房是柴火灶,两口大铁锅,做出的米饭松软、清香,苦贞的母亲腌制的咸菜,味道要比龙窟庵的尼姑腌制的还要好。厕所和猪圈是一起的,青石板的过道,两边栽种着柑桔,春天,白色的小花开满了院子,香气播洒得很远。我十四岁,苦贞和许晓东十五岁。初二,同班,两个少女的身体慢慢在变化,我和苦贞都有了初潮,面色变得好看起来,乳房硬硬地胀痛,一天大似一天,带着羞涩的欣喜,所有这些秘密,我们不知道许晓东是否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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