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July 25, 2011

再读图雅(4)

写吃,其实是写文化。比如:张爱玲的吃,是西方食物初现上海,和国人的习性交会的時代,她写过奶油蛋糕,糖炒栗子。周作人谈吃,是一幅幅浙东民俗画。梁实秋的吃,简直是北平时代的孤星旅游手册餐饮集。

图雅一定也很好吃。在他篇数不多的文集里,和吃有关的占了相当的分量。吃鱼,吃鸡,吃橄榄。。。不过,即使是同一只鸡,不同时候吃,味道也是不同的:
譬如在美国吃鸡,必须克服感情上的障碍。因为这些鸡,乃是不幸的动物。不知是谁的缺德主意,先给它们服用超量的荷尔蒙,使之变成白痴,并产生病态的食欲。然后塞进笼子,放到流水线上,周而复始地经过食槽,水槽。在强光照射下,不休不眠地进食。三十个昼夜之后,强行处死,送入超级市场,并且一概斩首,不得全尸,其中特别不幸者还被大卸八块。

要从这种鸡身上吃出境界来,非得独吃,在圣诞之夜,无亲无朋,一人独坐,两眼苍茫,鸡肉入口,如嚼木屑。几大口伏特卡之后,只觉家国万里,鸡翅,鸡腿,恍如机器零件,难以下咽。零件吃下去,仿佛自己也变了机器,在世界这广大的传送带上,周而复始地重复着吃喝,睡觉,读书的简单程序,终于成了一种标准化的产品,在市场上待价而沽。于是一种凄凉,绵绵不绝,涌到心头。隔壁美国胖子,不早不晚,偏于此时经过,摇摇晃晃,眼见他走着走着,成了一只鸡。想笑,又不知是笑他还是笑自己好。

袭爵的生活充分体现社会主义优越性。每月三十六斤粮食之外,还能有斤把肉。故眼睛的颜色基本正常。星期天常去胡同口那家小铺子。老板秃顶,身着小背心儿,手摇大蒲扇,从旧社会走过来,一口一个您。我惯常是要一盘卤鸡,二两五香花生米,用油纸包了。回家携一把懒椅,两本闲书,去那大槐树下坐下,吃一口菜,翻一页书,清风徐来,鸟语飘落,不觉睡去。待醒来,并不知钟点,只知道落了满身满地的槐花。

须是林冲雪夜上梁山的天气,雪大片的下,云压在头顶上,天暗下来街上人走得悄没声儿,饭庄里清寂无人,时机最好。馆子要挑老字号,桌椅黑沉而有暖意。装点须有朝代感。墙上挂有大幅狂草墨荷之类,至少也得悬几个郑板桥的病字儿。参与者多属粗通文墨,自称知识分子,人称吃屎分子,格外欠打的那种人。几个人坐成一桌,叫数盘热炒,主菜乃是气锅鸡。再弄几个冷盘,一边等菜,一边喝着啤酒,无边无际的聊。聊聊社会,聊聊物价。既是知识分子,都能侃上几句卡穆,老庄,超稳定结构。顶不济者也能发泄点赶得上时髦的不满。从邓小平到飞碟,社会主义到星球大战,似乎世间无题不可下酒。

而我最喜欢的,是他吃完鸡后:
推门出去,冷风扑面袭来。抬头望去,突然发现前门楼子还跟几百年前一样,纹丝不动地蹲着,五路无轨也还是慢腾腾驶过,这才意识到原来中国还是中国,并没有因为刚才吃了一顿涵盖古今的气锅鸡而发生多大变化。

只有雪是仍然在下,路上少有行人,唯一的变化是积雪更厚,夜更深了。

唉,那是一个老北京对故乡刻骨铭心的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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