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去旧金山。
在从芝加哥到旧金山的飞机上,我交替着读奥罕帕慕克的《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和博尔赫斯的《面前的月亮》。
帕慕克这样写道:“我的出生城市在她两千年的历史中从不曾如此贫穷、破败、孤立。她对我而言一直是个废墟之城,充满帝国斜阳的忧伤。我一生不是对抗这种忧伤,就是(跟每个伊斯坦堡人一样)让她成为自己的忧伤。”
博尔赫斯说:
我的家乡是吉它的节奏,几枚肖像和一把古老的剑,
柳树林急切的渴望如黄昏降临。
我经历着时光。
而我要去旧金山。
飞机在着陆,看到一大片银光粼粼的水,那就是海湾。灰蓝色空旷的水面上的船和桥,岸边栖息的黑色水鸟,让我想到了云蒸水泽的故乡苏州。在蒙蒙细雨里望着远处的青山和倚山而建的层层色彩绚丽的民宅,还有近处的如同仓库般的建筑。 不时,熟悉的中文招牌随风飘来,轻柔的音乐在尘埃里如花瓣旋转。我经历着时光,时光却在倒流。
在这个地震频繁的城市里,几乎没有太高的楼。我的旅馆在市中心的第30层上,站在落地窗前,眺望清晨的城市,小如蚂蚁般的汽车和行人,巨大的广告牌,临街的咖啡馆和卷缩在角落里流浪汉。蓝天里有一道道紫白色的阳光,天和海洋在地平线的尽头相连, 而天和海洋就在我的面前,仿佛我们一起站在世界的尽头,人间在我们的下面。我经历着时光,时光与海天同存。
城市建在山上, 狭窄弯曲的街道,高高低低的陡坡,五颜六色的矮矮的房子,沿街的杂货店,小饭馆一家连着一家。在一家摩洛哥的茶店里要了一壶阿拉伯的黑茶,红色的地毯上是艳丽的丝绸坐垫, 圆形的茶几上有一个铜盘,一个银质雕花的烟壶,无花果和蜂蜜的香气萦绕。店主三岁的女儿,睁着一双黑亮的杏仁眼,跪在玻璃窗前,望着黄昏的街道发呆,这时,一只燕子在暮色里飞过过. 隔壁是一家只有伍张客桌的泰国餐馆, 灶头上的汤锅冒着白花花的热气,亲切,温暖。我经历着时光,时光就是平常居家的日子。
花花绿绿的有轨缆车在Powell街上轰隆驶过,清脆的铜铃不时地在城市上空游荡,车子上的外地人兴奋地东张西望。渔人码头到了,霓虹灯在夜幕里闪闪烁烁,风吹来海水的腥气,几条渔轮静卧在水坞里,如同几只巨大的猛兽。码头上有一只青铜铸的印迹斑斓锺铃和杰克.伦敦英俊的笑容。湿漉漉的街道边的食摊上有着成堆的螃蟹和海鲜,油锅里是一朵朵如花瓣的洋葱头。生命中的有一个夜晚就消磨在这里。我经历着时光,时光就是海岸边的万家灯火。
金门大桥在雾里轻藏隐现,像一把绯红的竖琴,琴弦绵长辽远。桥头花园里翠绿的热带植物,杂色的郁金香,粉红色的野花开得鲜艳妖娆。几个美丽年轻女子的笑声甜蜜而柔美,一艘海轮经过了水面,留下了一道长长的波痕。海的那边是山和城市,山上是人间的家园,城市里高楼林立。这座美丽的悬桥跨越了旧金山湾和太平洋的金门海峡,南连旧金山的北端,北通加州马林县,却是世界上最著名的自杀场所。在过去的5年里,平均每两个星期就有一个人从大桥上跳下投海。从67米高的桥面上跳下4秒后,自杀者会以每小时120公里的速度冲入海面。一个叫做莎拉的加州女孩,第一次在此自杀幸免于难,可是,几个月后,她又来到了这里,这一次,她在劫难逃了。我在桥上慢慢走着,因为车流和风,桥身轻轻地摇晃着。这是一个美好的下午,阳光反射在水面,波光潋滟。海风吹拂着我的黑发和风衣,我想着莎拉,到底是如何伤痛的生之悲哀会让一个如花般的女子断情与此哪?世间最大的奥秘就是时间和爱,我们不能握住它们,可他们却如同岸边的沙粒,无处不在。此时此刻,我感觉到我的心潮湿如水,那是爱情的流水,它追随了我的一生。月光慢慢地升上了天空,星星和远处太平洋的渔火相映。我想起了Lawrence Ferlinghetti 的诗:
旧金山的光啊
是海洋的光
是岛屿的光
是晨雾的光
。。。。。。
联合广场是旧金山最繁华的地带。街心花园里种着高高的棕榈树,一入夜,人来人往,熙熙攘攘。Macy 百货商店的橱窗里灯火通明,美丽的模特风情万种。街头的咖啡馆里坐着拉着手的情侣。到处是 古董店,书店,银行。 一家日本餐馆的门前挂着一串白纸的灯笼,每个灯笼上都有一个大大的汉字。有一条街叫少女巷,如此纯洁的名字,却是淘金时代的妓院所在, 140号是旧金山唯一的一栋Frank Lloyd Wright设计的建筑, 现在是一家画廊。一个亚洲人在街口吹萨克斯管,从《红河谷》,《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到《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
这个夜晚,我在旧金山,我突然意识到,我是这般热爱着这个城市。它不是奥罕帕慕克的伊斯坦布尔,没有那末悠长的历史,辉煌和衰落,也就没有了贫穷、破败和忧伤;也不是博尔赫斯的布宜诺斯艾利斯,这里没有吉它的节奏,斑驳的肖像和古老的剑,却有着海洋,蓝天,码头,薄雾,细碎的雨,红色的桥,白色的船和绿色的棕榈树。在这个城市里,爱情一刻不停地追逐着我。我经历着时光。。。
这里又一次 饱含记忆的嘴唇 独特而又与你们的相似。
我就是这迟缓的强度 一个灵魂。
我总是靠近欢乐也珍惜痛苦的爱抚。
我已渡过了海洋。
我已经认识了许多土地;我见过一个女人和两三个男人。
博尔赫斯《我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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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在这里想写的不是旧金山,而是这个城市和我的关系。我去过很多城市(昨天还想,还有哪一个美国的主要城市没去过哪?)有的城市一眼就喜欢,有的城市无论如何也不喜欢。 后来,又发现,让我喜欢的城市都有大片的水, 一见水,我就想起了苏州。。。我意识到,这是跟随我们一生的乡愁和对从前的怀念。我在帕慕克的《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和博尔赫斯的诗里面找到我的那种感觉,那种永恒的乡愁,而旧金山让我感受到的恰恰是这种怀乡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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