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总是泛黄的,就象秋桐的叶,一片片地与季节、岁华和情怀同在风中摇落。我对于旧居的记忆总与巷口的几株梧桐牵扯在一起,挥之不去拂而又来,时间愈长,那几株老桐愈清晰地成了家的意象。
小巷在古城的东隅,巷口植着梧桐树,秋风起时,黄叶越过围墙落在我家的庭院。学校在巷尾,从家里走去不过十分钟的路,就在这条巷子里走过了我的童年和少年。巷的中间是一座名园,整条巷子呈回字型绕在它的周围,那是我孩提时常去的地方。园林的管理员与我外公熟,对我向来是不收门票的,甚至有时带几个小朋友同去也无妨。园中的人文碑刻亭台楼阁对于孩子是毫无吸引力的,感兴趣的只是池中的红鲤,后院的假山和一步跨得过的石桥。听大人说,曾经有个画师在园中豢养过一头猛虎,唤作“虎儿”,月黑风高之时,园中仍依稀可闻虎啸之声,不禁有些悚然。事隔多年,我对园中草木建筑犹能不差分毫地画出,只是偶尔买了票进去,留意更多的却是郑燮的联对,还有何绍基的字了。外公每天清晨都要去园中喝茶,茶具茶叶是自带的,老茶客也就那么几个。临出门时,外婆拣两个青橄榄,用菜刀背在砧板上拍几下,放在外公杯中。即便是寻常的粗茶,冲泡出来清香四溢,甜甜的,涩涩的。
那时候,时光过得似乎很慢,一天一天周而复始。空气是那么的清新,周遭的一切如凝固了一般。银黄色的月光,透过浓绿桐叶的隙缝泻在院子里。一个孩子躺在竹榻上数着天上的星星,说着和星星一样多的傻话,他的外婆坐在身边慈爱地望着他,轻轻地挥着蒲扇,怕孩子热了,怕他给蚊子叮着……孩子央着外婆讲故事,那是个老得掉了牙的故事,不知讲了多少遍了,外婆笑吟吟地依了,娓娓地讲着,孩子静静地听着,可总是快讲到故事的结局,他已甜甜地进入了梦乡,睡得那么安详。这时只有风儿徐徐地吹,梧桐的叶子沙沙地应着……孩子渐渐地长大了,再也不央着外婆讲故事,故事的结局他不再关心。外婆也老了,走不动了,精神好时请人搬个藤椅坐在巷口等着孙儿回家。深秋的梧桐开始落叶了,枯叶乏力地随风飘零,落在了外婆的旧藤椅上……故事的结局当你再想倾听时,已如一曲广陵散,弦断人去。后来每读诗,念至“缺月挂疏桐”,觉得天下清冷之景莫过于此!
出了小巷往南数步便是南园,菜畦蛙鸣豆棚瓜架,又是另一番田园景象了,这是孩子们亲近自然的所在。一帮顽童在南园上捉蟋蟀、捕蝌蚪、抓青蛙……然后将“猎物”投入邻桌小女生的书包里,一睹芳容失色尖声厉叫而后快。欢乐无忧的童年一去不返,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好笑,那帮恶作剧的家伙有的竟也已为人父。不过,那时的孩子似乎都带几分少年老成,也许是“少年不知愁,为赋新词强说愁”吧。南园玩累了,几个知心的便坐在巷口的梧桐树下,大言不惭指点江山,似乎个个天将降大任于其肩。如今岁月的尘埃落定,同学相聚,谈起梧桐树下的少年意气往往一笑而泯,笑得有些无奈,有些羞愧,又多了几许世故。然而,泯却的情怀却是最可贵的。等到我们老时,巷口的梧桐树下可能又会聚起几个闲话秋月春风的白头人。人生或许就是如此。
后来我读《浮生六记》,里面有一段提到了南园,沈三白诗意的描述,令人神往之。“苏城有南园、北园二处,菜花黄时,苦无酒家小饮。携盒而往,对花冷饮,殊无意味……芸笑曰:‘明日但各出杖头钱,我自担炉火来。’街头有鲍姓者,卖馄饨为业,(芸)以百钱雇其担,约以明日午后,鲍欣然允议。明日看花者至,余告以故,众咸叹服。饭后同往,并带席垫至南园,择柳荫下团坐。先烹茗,饮毕,然后暖酒烹肴。是时风和日丽,遍地黄金,青衫红袖,越阡度陌,蝶蜂乱飞,令人不饮自醉。既而酒肴俱熟,坐地大嚼,担者颇不俗,拉与同饮。游人见之莫不羡为奇想。杯盘狼藉,各已陶然,或坐或卧,或歌或啸……”神往之余,我已迁出了老巷,离开了南园。
三白是幸运的,因为他有芸。林语堂先生称芸是中国文学所记女子中最可爱的一个,而我总感觉似曾相识。橹吟吴门轻灵绰约的船娘,人面桃花浣纱溪头的碧玉,独倚高楼对月嗟叹的玉人……,似乎都是芸娘的影子。是的,仅仅是影子,在心之深处,在水之中央,可无论你溯洄从之,抑或溯游从之,却总是觅之不得。远了,模糊了,能记起的只有那个淡淡的背影,一个在深秋巷口的梧桐树下采拾桐子的小姑娘。
她是我儿时的同学,也住在那条小巷。在我的印象中,她是个灵秀的小女孩,瘦瘦高高,梳着两条小辫儿,没事爱把辫梢放在嘴边磨蹭。李易安的“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我觉得写的就是她。那时候,男孩和女孩是玩不到一块儿的,连话也不大说。由于她既是同学又是近邻,而且巷子里本就男孩多女孩少,所以她也就跟着我们玩,一起在南园上野,慢慢竟也引以为同类。她很乖巧,大家都很喜欢她。在我记忆里,往书包塞“猎物”的恶作剧,她是全班女生中唯一的幸免者。有段时间我曾与她同桌,上课时我总爱开小差,对着窗外“看野眼”,那座名园与学校比邻,园中有棵大树耸出了围墙,形状神似一头巨鹿。每当我望着那树,脑中跑开了野马,她便用肘轻轻捅我,悄悄地问我敢不敢爬上去,彼此相视一笑。她的父母很喜欢小孩子,我们这些小伙伴常去她家,她母亲总会捧出些糖果花生招待我们,一时间小屋里叽叽喳喳充满了孩子们的欢笑。临走时,她总用小手绢每样包一点塞在我的口袋里。秋天,巷口的梧桐叶子落了一地,她对我说,桐子炒熟了特别香。我问她吃过吗,她摇头笑着,是听她奶奶说的。于是,非拉我和她一起去采桐子。萧瑟的秋风中,两个孩子在巷口嬉笑着,一颗颗地拣拾着地上的桐子,直到夕阳西下。
桐子的滋味终于还是没有尝到,对于孩子的胡闹,大人是不屑理会的。但我至今深信不疑炒熟的桐子肯定是很香的。长大了,有时会想起那个女孩,听说她后来去了大洋彼岸。那段懵懵懂懂的感情,现在想来大概是“知慕少艾”的表现,可却是如此的纯洁和真实。我每次听到老狼那首歌“是谁把她的长发盘起,是谁为她做的嫁衣”,眼前总会浮现出她的影子――一个夕阳下俯拾桐子的女孩淡淡的背影。我似乎有好多话想对她说,巷口的梧桐还在……
是的,巷口梧桐依旧,而巷里的人呢?老宅已经拆迁了,那座园林也已改换门庭,正门修葺一新,每天送往迎来。黑漆漆的后门则紧紧地闭着,多年以前,这曾是园的入口,我怔怔地望着它……,突然,那门嘎吱一声打开了,外公、少年的我,还有那些小伙伴们走了进去,脸上挂着灿烂的微笑,外公喃喃地说,梧桐树好,梧桐令人清爽,不像桂花树香气太媚太俗,多闻了会得病的……一片桐叶落了下来,扣在了门环上,我蓦地惊醒。又是一个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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