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January 11, 2009

纪德和一个浮华世界

法国在北京的一间房子里。

父母的家在北京。邻居是父亲的同事,我叫他黄叔叔。他是广东人,有着粤人特有的高颧骨,深眼窝,轮廓分明,微卷的黑发柔软地从前额弯过,像极了普希金笔下的奥涅金,年轻帅气又忧郁。他是北大西语系的高材生,专攻法国文学。他的五个书架上,全是巴尔扎克,乔治桑,罗曼罗兰,萨特。。。我最喜欢的就是坐在书架下,一本一本的读,窗外是一片高高的白杨树林,夏天绿茵婆娑,春天鸟啭燕鸣,秋天落叶缤纷,冬天光秃的枝丫上挂满了白雪,远处是一抹燕山,朝霞万顷,夕阳西下。在北京的一间小小的书房里,法兰西的文明和塞纳河一起,缓缓地流向我,滋润着我青涩的童年。我读完了所有的书,巴黎成了我的乡愁。

后来到了美国,才知道,中国是我的乡愁。每次有人回国,都会托他们给黄叔叔带几盘光碟:卡拉斯,布莱德曼,还有他最喜欢的Edith Piaf。

有一年回北京,到了家就问父亲:“黄叔叔怎样了?”父亲说:“在医院急诊室,做心脏搭桥。”

可是,每次回北京,却犹豫地从不敢去见黄叔叔,那一次,走到了圆明园门口,明明知道再往前走几步,就是他的家,停下来想了想,却转到圆明园里去看枯草地上的夕阳。欧洲去过好几次了,可就是不敢去巴黎,倒是每次去拉斯维加斯,都会住在那个叫巴黎的旅馆。

每次回北京,中文版的书是一定要买的。买到后来才发现,只要看到一本和法国文学有关的书,都会不加思索地抱在怀里,再不远万里地背回芝加哥。

慢慢的,法国在芝加哥的一件房子里的角角落落。

这不,早晨收拾屋子,在床底下却发现了这样的一本书《充满幻觉的轻浮时代---巴黎日记》,作者是莫里斯。萨克斯,他于1906年出生在巴黎的一个富有的犹太珠宝商家庭,是当时巴黎有名的花花公子,被誉为法国的卡萨诺瓦。他多才多艺,热爱文学诗歌,给晚报写文艺评论,是当时巴黎最时髦的音乐酒吧“屋顶之牛”的常客,在那里,当时欧洲最有名的艺术家科克托(Cocteau),阿拉贡(Aragon),布勒东(Breton),毕加索(Picasso),纪德(Gide),艾梅(Ayme),克洛黛尔(Paul Claudel)进进出出,他还是1947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纪德的经纪人。

我想起了当年黄叔叔说的那句话:“你要了解法国和巴黎人,就要读纪德”。

的确,纪德令我迷惑。如同我总是在巴黎之外想象着巴黎,巴黎浸在远处落日辉煌的雾气中,塞纳河的两岸种植着繁茂的梧桐树,蓊蓊郁郁,细碎的涟漪里是巴黎圣母院金黄色的倒影,红磨坊的霓虹灯在脂粉和欲望弥漫的夜幕里快乐地闪烁,胡同深处的咖啡馆里烟雾蒙蒙,暗香浮动。。。

1951年二月的意大利西西里,一个温暖的春日,美丽的杏花盛开,柠檬树果实累累,纪德披着一件黑绒斗篷,安详地望着蓝得如天堂,亘古不息的海水,声音低沉地说:“记住那句阿拉伯谚语,狗在叫,旅行者却起航了。”几天后,他离世了。

萨特说:“他为我们活过了一生”。安德烈•纪德(1869-1951),是法国二十世纪最活跃,最独特,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他写出了法国现代文学史上里程碑的作品:《人间食粮》(又译《大地食粮》),《背德者》,《伪币犯》,《窄门》,自传《如果种子不死》等,他的一生和他的作品构成了一座柳暗花明迷宫。

纪德和普鲁斯特是二十世纪法国文坛的两座山峰。

当黑头发,黑眉毛,忧郁的眼睛里有无限的落寞,怕光,怕风,患有哮喘病的犹太人普鲁斯特在一个堆满了药瓶和母亲遗像的桌子上,将自己失眠时的痛苦和臆想密密麻麻地写了三十多页,惆怅地感叹“唯一真实的乐园是人们失去的乐园”,而“幸福的岁月是失去的岁月”的时候,秃头,有着一张蒙古人脸的纪德已经经历了人生种种的冒险和快乐,还在继续地生龙活虎地寻找更多的冒险和快乐。

1869年他出生于巴黎,是独生子。父亲是法律教授,母亲是富家闺秀,笃信天主教新教。十一岁时,父亲去世了。他体弱多病,总是不停地辍学、转学、停学,又天性敏感,当一只小金丝雀在沃吉拉尔街落在他的肩头乞求庇护时,他的眼眶涌出热泪,收留了两只柔弱的小金丝雀。十五岁时,他爱上了舅父的女儿玛德莱娜,被表姐拒绝后,他像歌德一样,很愤青地写了类似《少年维特的烦恼》的处女作《安德烈•瓦尔特的笔记》。

后来,他由莫里斯•巴雷斯引见,认识了象征派大师马拉美,并等成为罗马街“星期二晚会”的常客。马拉美给他们朗诵自己的诗:

你,来自忘河的亲爱的烦恼
沿途找了些淤泥和苍白的芦竹,
以便用从不疲倦的手,把小鸟
恶意穿出的蓝色大洞一个个堵住。
还有!愿悲秋的烟囱不停地
冒烟,炭黑如飘浮的牢房
拖着可怕的黑色雾气
遮住天际垂死的昏黄太阳!
苍天已死。朝着你,我奔跑。

“星期二晚会”里的客人还有蓝波和维尔伦,两人正在石破天惊地倾城断臂着。蓝波唇红齿白,花一般的脸和希腊美少年的酮体使维尔伦如痴如醉,维尔伦自己说的,灵魂和肉体,他更爱肉体,因为灵魂不灭,有足够的时间去爱。蓝波死了,维而伦失魂落魄,蓬头垢面地往来于酒馆和医院,嘴里唠叨着情人的遗言:“告诉我,什么时候才能把我送到码头……”。

1895年,似乎是纪德生命中最迷惑的一年。一月份,他咳嗽发烧,却从马赛渡海去突尼斯,再过扎关山去阿尔及利亚。这是他第二次来到这片有碧绿的海水和金黄的沙漠,使他丧失童贞的美丽土地。那一次,在比斯克拉那个被阳台包围的套间,他与朋友保罗分享了16岁的乌拉族姑娘梅莉姆。这一次在喀士巴一条狭窄的铺着石子的小巷,他遇到了那个锦绣华服,仪表堂堂,一举一动都是伦敦餐桌上的话题的快乐王子奥斯卡•王尔德。结果,纪德如此描述过他的同性恋:“快乐,我偶尔得手一次,那都是偷偷进行的。然而一天晚上,在船上与科姆湖的一个年轻船员,却是妙不可言。”只是当他和王尔德分手时,他们不知道,等待王尔德的将是那场著名的世纪之狱,等待纪德的却是母亲的离世。十月,他终于和表姐结了婚。

如愿以偿,结了婚的纪德照理应成为一个居家好男人了,可托尔斯泰说了: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样的,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各的不幸。对纪德来讲:“没有进步的状态,不管多么幸福我也不稀罕”。外面的世界太精彩了。

女人们在那里要求选举权,这里弗洛伊德正在为他的患者解释梦中的秘密,飞机发明了,范妮丝是最时髦的好莱坞明星,个人收入开始征税了,到处都有加油站,高速公路上奔驰着T型汽车。那些在第一次大战中幸存下来的人被迫目睹了毒气杀人,诗人布莱赫说艺术是剩下的唯一救赎,于是,巴黎成了人间乐土。

毕加索在画一种叫立体主义的画,他的女友会煮地中海海鲜饭。狄亚吉拉芙是新芭蕾的创始人,邓肯光着脚成了古希腊的代言人。布朗库西的流线型雕塑,斯特拉文斯基的不协调乐章,乔伊斯写出了《尤利斯西》。纳塔丽快乐地活到了96岁,哈利在31岁时自杀身亡。

在“介入文学”这个名词被人们接受以前,纪德就毫不犹豫地让自己和作品介入到时代的斗争中,反对殖民主义和法西斯主义,谴责极权统治,为同性恋辩护,主张打破禁烟人性的清规戒律。他说:对人来说,快乐不仅是一种天生的需要,而且还是一种道德的义务。歌德、王尔德和北部非洲成了他一生的主题。

1908年,纪德参与创建了文学杂志Nouvelle Revue française (新法国评论)。

当他在《田园牧人》(Corydon)(1924年)公开发行版中为同性恋辩护时,遭到了广泛的非难,最终还被列入梵蒂冈教廷的禁书目录。

《背德者》(L'Immoraliste)(1902年),《窄门》(La Porte Étroite) (1909年) ,探讨了他在现实生活中所遇到的道德上的进退两难的困境。

1925年后,他开始为罪犯争取更人道的生存环境。1926年他发表了自传《如果种子不死》。

1930年发表的《罗贝尔》,与《女人学校》、《吉纳维也芙》组成另一篇三部曲,女主角吉纳维也芙不但要求性爱的自由,还要有养育非婚子女的权利。

在1930年代,他迅速成为了共产主义者,但在访问了苏联后对共产主义的幻想破灭。在《访苏归来》中,他这样写道:“斯大林的肖像到处可见,斯大林的名字挂在所有人的嘴边,对他的颂扬,也无一遗漏地纳入所有讲话中。……是崇拜、爱戴还是惧怕,我不清楚,反正他无时不在,无处不在。”

1947年,为表彰纪德的“内容艺术意味深长的作品──这些作品以对真理大无畏的热爱和敏锐的心理洞察力表现了人类的问题与处境”,纪德被授予诺贝尔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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