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空的客厅
一如继往,桃花心木的家具
在锦缎的踌躇中继续着
它们永远的交谈。
银板摄影术
骗人地显示它们隐居在镜中的老年
那虚假的接近
而在我们的审视之下它们躲避
如含混纪年的
徒劳的日期。
以模糊不清的姿态
它们近乎真实的焦急嗓音
追赶着我们的灵魂
落后达半个多世纪
此刻它几乎已赶不上
我们童年里那些最初的黎明。
经久不变的现实
令人信服,血色红润
在街上的车来人往中庆贺
它在当今的神化
那坚不可摧的完全
与此同时光明
却透过玻璃窗的缺口
挫败了垂老的扶手椅
又困迫与扼杀
那些先祖们
枯萎凋零的嗓音。
这是博尔赫斯家的客厅吗?很奇怪,这让我想起了帕穆克和萨伊德家的客厅。
帕穆克的《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是一部忧伤的回忆录,也是一首一个古老家庭慢慢消失的哀歌,里面的黑白插图精致美丽。往昔岁月的记忆如黄昏如晨雾,弥漫在博斯普鲁斯海峡。书一页一页的翻过去,那个城市,那里的人,就老了,死了,可是他们的故事,却依然在屋子里,街道上,小酒馆的犄角旮旯里,飘来荡去。回忆就是一朵玫瑰被揉碎了,花瓣一片一片的落下。
他的家,有一个博物馆般的客厅,里面住了许多活着的死人:
“我们住在四层楼上,当我能够在我妈妈的怀里爬上爬下后,我就在整栋楼里跑来跑去。我记得每层楼至少有一架钢琴。我最小的叔叔结婚后,他新婚的妻子和她的钢琴一起搬进了一层楼。从那以后,她花了半个多世纪的时间看着窗外,却从没有弹过她的琴。事实上,这楼里从没有任何人弹过琴,这使我万分悲哀”。
萨伊德在他的自传《格格不入》里,深情地描写了他家的客厅:
“我们两人坐在前厅里,她坐在一张扶手椅,我坐她身边的一张凳子,她左侧是壁炉里冒烟焖烧的火。我们就这样一块读《哈姆雷特》”。
我儿时的家没有客厅,只有两只房间。西面大的一间是卧房,摆设非常简单,一张旧式方桌,两张靠背椅,一张苏式雕花双人床,还有一只雕花榉木大衣柜。墙上有一块桃花坞木刻版子,上面刻着唐寅的《桃花庵歌》:“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还有一个挂钟,每过一小时,就丁丁咚咚的敲,钟摆左摇右晃。东面一间小一些,推开镂花的木窗,正对着一堵高过窗台的女儿墙,一株野蔓春色如许地蜿蜒盘桓而上。几棵杨柳,数级石阶,水埠苔痕斑驳,拴船的石牛鼻孔被露水打得湿漉漉的,女人们蹲在河边抡着棒坠洗衣。一只乌篷船上有六只鸬鹚,有的仰着细长的脖子,有的把头放进翅膀里,一个赤脚的女孩子头上插了一朵茉莉花,粉墙黛瓦间,河流缓缓而过。
很多年前,为了一次惊天动地的爱情,我独自爬山涉水,去了一个人的老屋。我在五月的阳光里走下一个长着稀稀拉拉松柏,有一群白色的绵羊的山坡,走过一个灰蒙蒙的城门洞,上面还有一个鱼沼飞梁的箭楼,走进了一个破旧的院子。碎砖砌的墙已经泥浆剥落,黑乎乎的门窗也已经歪斜倾塌了,屋梁上挂满了密密的蜘蛛网,家具上是一层厚厚的灰尘。我在地上却拾到了一张脆黄的纸,上面记着某年某月的帐目:鸡蛋:6角,面粉:3角五分。。。
老屋的客厅里,是我们已失去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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