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August 15, 2009

空空的客厅

空空的客厅

一如继往,桃花心木的家具
在锦缎的踌躇中继续着
它们永远的交谈。
银板摄影术
骗人地显示它们隐居在镜中的老年
那虚假的接近
而在我们的审视之下它们躲避
如含混纪年的
徒劳的日期。
以模糊不清的姿态
它们近乎真实的焦急嗓音
追赶着我们的灵魂
落后达半个多世纪
此刻它几乎已赶不上
我们童年里那些最初的黎明。
经久不变的现实
令人信服,血色红润
在街上的车来人往中庆贺
它在当今的神化
那坚不可摧的完全
与此同时光明
却透过玻璃窗的缺口
挫败了垂老的扶手椅
又困迫与扼杀
那些先祖们
枯萎凋零的嗓音。

这是博尔赫斯家的客厅吗?很奇怪,这让我想起了帕穆克和萨伊德家的客厅。

帕穆克的《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是一部忧伤的回忆录,也是一首一个古老家庭慢慢消失的哀歌,里面的黑白插图精致美丽。往昔岁月的记忆如黄昏如晨雾,弥漫在博斯普鲁斯海峡。书一页一页的翻过去,那个城市,那里的人,就老了,死了,可是他们的故事,却依然在屋子里,街道上,小酒馆的犄角旮旯里,飘来荡去。回忆就是一朵玫瑰被揉碎了,花瓣一片一片的落下。

他的家,有一个博物馆般的客厅,里面住了许多活着的死人:

“我们住在四层楼上,当我能够在我妈妈的怀里爬上爬下后,我就在整栋楼里跑来跑去。我记得每层楼至少有一架钢琴。我最小的叔叔结婚后,他新婚的妻子和她的钢琴一起搬进了一层楼。从那以后,她花了半个多世纪的时间看着窗外,却从没有弹过她的琴。事实上,这楼里从没有任何人弹过琴,这使我万分悲哀”。

萨伊德在他的自传《格格不入》里,深情地描写了他家的客厅:

“我们两人坐在前厅里,她坐在一张扶手椅,我坐她身边的一张凳子,她左侧是壁炉里冒烟焖烧的火。我们就这样一块读《哈姆雷特》”。

我儿时的家没有客厅,只有两只房间。西面大的一间是卧房,摆设非常简单,一张旧式方桌,两张靠背椅,一张苏式雕花双人床,还有一只雕花榉木大衣柜。墙上有一块桃花坞木刻版子,上面刻着唐寅的《桃花庵歌》:“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还有一个挂钟,每过一小时,就丁丁咚咚的敲,钟摆左摇右晃。东面一间小一些,推开镂花的木窗,正对着一堵高过窗台的女儿墙,一株野蔓春色如许地蜿蜒盘桓而上。几棵杨柳,数级石阶,水埠苔痕斑驳,拴船的石牛鼻孔被露水打得湿漉漉的,女人们蹲在河边抡着棒坠洗衣。一只乌篷船上有六只鸬鹚,有的仰着细长的脖子,有的把头放进翅膀里,一个赤脚的女孩子头上插了一朵茉莉花,粉墙黛瓦间,河流缓缓而过。

很多年前,为了一次惊天动地的爱情,我独自爬山涉水,去了一个人的老屋。我在五月的阳光里走下一个长着稀稀拉拉松柏,有一群白色的绵羊的山坡,走过一个灰蒙蒙的城门洞,上面还有一个鱼沼飞梁的箭楼,走进了一个破旧的院子。碎砖砌的墙已经泥浆剥落,黑乎乎的门窗也已经歪斜倾塌了,屋梁上挂满了密密的蜘蛛网,家具上是一层厚厚的灰尘。我在地上却拾到了一张脆黄的纸,上面记着某年某月的帐目:鸡蛋:6角,面粉:3角五分。。。

老屋的客厅里,是我们已失去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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