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April 10, 2009

闲闲话说<<闲书闲话集>>

几年前,象罔对我提起朱小棣时说:“你去读读他的《Thirty Years in a Red House》,也许他们家的历史和你们家很像呢。”,我去了书店,没找到这本书,但是可以订购,这期间不知出了什么差错,过了几天来了两本书,另一本是我根本没听说过的俸正杰的画册。我两本书一起看,竟然看出了很多相似的东西。

《Thirty Years in a Red House》,基本上是他的自传,我一直对他父亲感兴趣。他父亲和我的祖父基本上是一代人,都是那个时代的精英,只是走了完全相反的道路。他父亲是个12.9学生运动的领袖,地下共产党人,在南京反对蒋介石政府,而我的外祖父当时是蒋介石政府的要员,49年从此地抛家离子,孤身去了台湾;我的祖父原籍南京,是蒋介石和周恩来黄埔的学生,享有他们共同的喜爱和赏识,所以,他一生也在这两个人之间摇摆徘徊, 最终在南京郊区的监狱里过了后半辈子。

朱小棣的红房子在南京,而南京是我寻找祖先,回首繁华的伤心之地。高中毕业后,我放着北京家门口的大学不上,执意地来到了烟笼寒水月笼沙的六朝故都,我生命的源头,在春天的台城柳和夏日的梧桐树里想象着先辈们玉树临风的丰采和泪别江山的悲哀。那时我疯狂地读白先勇,他急管繁弦后的一地破碎荒芜,恰好地表现了我满心的惆怅和叹息。不过,时代究竟变了,我的祖父已从狱中出来,住在长江路的一个小院子里,叔叔们从四方的乡下回城了,没有房子,只好在原本低矮的房子里再加一层阁楼,一出门就是新街口,闹市里洋溢地新新生活的喜乐和忙乱,小巷里漂浮着盐水鸭花生米的醇香。。。我把我出国前的日子称之为前朝,小棣的这本有关南京的书,竟让我回想起许许多多的往事。

后来他在网上发文,并将之归纳于<<闲书闲话集>>的大题目下,我是每文必读的。我和他并无私交,只是从他书中的只言片语,推测他是在87年来到美国,先在麻州大学读文学,又在MIT读了城市规划的研究生,现在哈佛做与城建有关的研究。这闲书闲话集的确很闲,古今中外,名人八卦,应有尽有,我却诧异他老道的文笔和活泼的思绪,虽说是闲话,可在美国做一个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又不赚一分稿费,写这般文字的人不仅要有对读书和文字极度的热爱和用心,而且还要有非常的自律和毅力。他说人到中年,才是最好的读闲书的时光。我有点不敢苟同,我的书大都是在20岁以前读的,现在忙得只能读些目录和摘要了。

有人在网上留言说:朱小棣读书,我们读朱小棣。这话说的不错,<<闲书闲话集>>的内容丰富,每一篇也自成一体,有人物介绍,书评,读后感, 信手拈来,饶有趣味。我着实读到了许多我从未听说过的人和故事,比如才华横溢却又横蛮刻薄的张五常,会说风凉话的章克标,集美学家,思想家,政治家于一身的王元化,还有老顽童哲学家韦政通。。。就是那些我知道的人和事,也在他这里不时地冒出点新鲜的气泡和逸事,比如那个贾宝玉式的出版家兼诗人邵洵美,在抗战中与中共结缘,不仅在上海租界办报宣传抗日,还帮助翻译和出版了毛泽东的<<论持久战>>, 结果又在解放后为了避祸将毛泽东的亲笔序言付之一炬。

小棣的一些见解很独到,他说汪曾祺的小说,“首先,发现所谓名篇虽然挺好,但真正叫绝的却是另一批作品。第二,好象越是短篇越精彩。第三,绝活是那些描写民国时代乡镇生活的超短篇。不急不忙轻描淡写地开了头,慢慢叙着象是铺垫,不料故事已经说完了。有时甚至也没太多故事,但人物形象却已深深扎根于读者心头。这是何等功夫!”(《重读汪曾祺》)。又说“陆文夫主编<<苏州杂志>>的时候能够看到普通人看不到的地方,毅然决定将刊物办成一个专写苏州的地方性杂志而不是文学刊物。这份独特的地方性,让杂志能够立足生存于文学不景气的当代。以写地方为特色,兼俱文字之美,使得这份非文学杂志比文学杂志还要更加文学化。当然,作为主编的陆文夫,花去的精力心血自然也不会少,的确也卓见成效,以致于读起那失去陆文夫以后的<<苏州杂志>>来竟有如张爱玲读完<<红楼梦>>前八十回再读第八十一回时一样地怅然若失、顿觉不爽。”(《小巷深处的美食家》)

在这些文章中,《北京是可以抚摸的吗?》是针对<<抚摸北京>>(邹仲之编,三联书店2005年版)这本书有感而发的。这本类似大杂烩的书,“或谈论北京整体风貌的历史变迁、或述说局部区域的印象感受;或感叹胡同、寺庙等人文景观的日渐消失,或描摹四合院、大杂院里的日常生活;或凭吊不堪回首的饥饿记忆与文革往事,或缕述旅食京华的苦辣酸甜”,看到最后,他笔锋一转:“怀着这样一颗伤痛的心来把北京城抚摸,却发现那北京城是早已经无法抚摸的了。即便是那没有城的北京,难道它真的是可以抚摸的吗?”(《北京是可以抚摸的吗?》)。这篇文章我读了三遍,每次到这里我都流了泪。我在北京出生长大,这个城市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自己也写过一篇关于北京的文章《一个城市的记忆》。

我和小棣有时在网上有交流,他是个谦谦君子,用网友的话就是:“太仔细,太谦虚了,太温柔了”,可是他的文章却很辛辣,很多句子非常精彩幽默:比如:

“跳着长、倒着长、不再长的韩寒”。

“嗨,说句不怕人见笑的话,书看到这会儿,真恨不得能有幸突然接到黄老来电话,邀我吃饭去”。

“千金散尽老来穷,一生知己红颜众”。

“飘零一生殊浪漫,立地成佛苏曼殊”。

“我对武林不熟,连武侠小说也只看过几本,但其基本规则套路还是明白的。对梨园比较熟习,因为自幼在舞台大幕后面长大。而对杏坛学术争鸣的关注则从刚刚能够独立看书读报始。愚生也晚,不仅没赶上春秋战国时期真的百家争鸣,连1957年那阵子假的百花齐放也没轮上。不过倒是碰上了文革初期或前夕的一场小小文化辩论与笔仗。当时报刊上的这类文章被印成各种内部发行的单行本,什么关于<<海瑞罢官>>或是<<谢瑶环>>的讨论等等。我没事就喜欢坐在床上随意翻看,同时翻看的还有鲁迅全集中那些打笔仗的杂文,特别欣赏双方拳来脚去,爱的就是看热闹,权当学术争鸣跟武林、梨园打擂台是一会事儿”。

小棣说这些文章都是他2007年读书后的千字文,他那一年实在是读了很多书, 而且都是和中国作家有关的书,从5.4白话文时代的作家读起,一直到新生代的韩寒,还有网友们发表在网上的作品。一个生活在美国的第一代移民,母语和文化是“剪不断,理还乱”的离愁别绪和“蓦然回首,那人就在灯火阑珊处”的慰藉。在一天的辛苦之余,能读到这些不疾不徐,娓娓道来的文字,就如同饮了一杯淡香幽远的清茶,在温暖的灯光下,向往着已经成为历史和正在行进中的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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