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April 5, 2009

爱情,死亡和诗---约翰·厄普代克的新诗集--《End Point and other poems》

大多数的时候,芝加哥四月的第一个星期还是很冷的,有时刮风,有时下雨,有时甚至还雪花飘飘。可我却给自己定了一条不成文的纪律,就是在四月的第一个星期天,穿美丽的新裙子,迎接春天的来临。每年三月商店里的春装上市时,我一定会去买几件时尚的衣服。

这个习惯来自当年住在俄亥俄的一个小镇上,我卧室的大落地窗对着镇上最古老的墓地,墓园是在一个小山坡上,矮矮的石墙,苍凉的大树。夏天,浓稠的叶子遮住了天空,一片清凉幽深;冬天,老树枯藤,太阳光照在一个个斑驳的墓碑上,地上会布满一条条影子。 我念书累了会站在窗前看,墓园里很少有人,只有几只鸟儿飞过。每一个墓碑都如一艘搁浅的船,在废弃的岸边,与水相隔,不再出航。

有时我也会到里面走走,一块块墓碑看过去,想象着每个人生前的样子。有一块墓碑上刻着天使,原来是个8岁的女孩;还有一家人都埋在这里,生也同在,死也同在。天气好的时候,附近的孩子也会绕着墓碑捉密藏,园子里就明亮欢乐了,一个穿粉裙子的女孩摔了一跤,大哭起来。

复活节的早上,我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捧着一束鲜红的郁金香, 她的蓝色的围巾在风里飘扬,和天一样蓝。我想起家乡的清明节,去西山的祖坟给先辈们扫墓,江南已是梅雨淅沥,油菜花开的早春了。

墓园边上就是校车站,年轻的男孩女孩们在那里等车,叽叽喳喳地讲话,笑,我也总是背着大书包,最后一个冲上车。

复活节在四月,清明节也在四月,生死相交,春天温暖的风里,生命顽强地复苏了,我要和春天的花朵一起开放。

天气实在很冷,我在新裙子上加了厚大衣,去邮局寄个快件。

从邮局出来,时间还早,边上就是芝大的书店,我想去翻翻书,喝杯热茶再回家。

一进书店就是星巴克咖啡,墙上是狄更生,马克吐温的画像,狄更生的羽毛笔和他的头发一样白,马克吐温抽着大烟斗。

新书的柜台上有约翰·厄普代克(John Updike)的新诗集--《End Point and other poems》,前两天读了最近一期的《纽约客》,知道这就是他的最后一本书。他在今年的1月27号患肺癌逝世,这是他生前写的最后的文字。书名就是《End Point》,生命的终结,文字的终结。

Endpoint, I thought, would end a chapter in
a book beyond imagining, that got reset
in crisp exotic type a future I
--a miracle!--could read. My hope was vague
but kept me going, amiable and swift.

约翰·厄普代克生于美国宾夕法尼亚州,父亲卫斯理是高中数学教师,母亲琳达是作家,一度是《纽约客》的撰稿人。厄普代克小时有口吃的毛病,又患牛皮癣。从小嗜读推理小说,喜欢的作家有阿嘉莎·克莉丝蒂,后来在母亲的鼓励下尝试写作。

他在哈佛大学攻读英文系,53年娶了玛丽为妻,并曾在英国牛津大学留学一年。返美后成为《纽约客》杂志“城中话题”专栏作家。1958年,厄普代克出版诗集《木匠母鸡和其他驯兽》,隔年《贫民院义卖会》出版。

1960年出版《兔子,快跑》,是厄普代克“兔子四部曲”中的第一部,厄普代克以“兔子”哈利·安斯特朗为主角,继续创作有《兔子归来》,《兔子富了》以及《兔子安息》,记录了美国二战后的社会历史的全貌,内容涉及越南战争、登陆月球、能源危机。《兔子四部曲》中充斥着性的描写,有兔子婚外情,兔子换妻,兔子一夜情,“兔子”的“一生是一段向女人身子里钻的旅程”,可以说兔子走过风光无限又危险至极的性爱之旅。

1967年,他的名著《半人半马怪》获得全美书籍奖;1968年,被授予奥·亨利故事奖。同年荣登当年4月26日《时代》周刊的封面,封面上的大标题是“通奸社会”。

1982年10月18日,厄普代克第二次登上《时代》周刊的封面故事。在1982年之前,在现代美国文学史上,只有三位作家有过两次登上《时代》封面的荣誉,他们是辛克莱·刘易斯、海明威和福克纳。

2000年,出版《哈姆雷特》的前传《葛楚德与克劳狄斯》。2003年,他短篇小说集《早期故事》荣获普立兹奖。菲利普·罗斯(Philip Roth)说:“约翰·厄普代克是我们时代最伟大的文学家……像19世纪的纳撒尼尔·霍桑一样,他是而且将永远是国宝。”他生前是呼声最高的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但每一次都与此奖擦身而过。

书薄薄的,还不到一百页,书型窄窄瘦瘦,很像这个曾经玉树临风,修长挺拔的作家本人,封面是他的照片,雪白的头发,雪白的长裤,深色的西服外套,他站在一条曲径通幽的小道上,阳光透过茂盛的树林,地上一片细碎琉璃的阴影。

翻开书,我的眼泪却一下子流了下来,他在扉页上写道:

“For Martha, who asked for one more book:
here it is, with all my love"

Martha是他的太太,他和她养育了四个儿女,这是怎样的天荒地老的爱情啊,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最后一页,是他写给她的生日献辞,她刚刚动了一个大手术:

My blue-eyed beauty, now you see
Through plastic sharply, courtesy
Of Dr.Saintly Shingleton
And all his green-clad crew, who spun
Their miracle, ten minutes' worth
In time to celebrate your birth
In fine detail: O Martha mine
Come count your candles: sixty-nine
-No more, no less-alight upon
A cake of love from your own
John.

其它的诗,都是这几年零零星星积累下来的,而去年的11月后,他却写的很勤,好像得知死亡即将来临,他每天在等候,安静地记录下每天的感受,死亡其实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和买菜,逛街,读书一样,时光就在这等待中一点点失去,秋风来了,生命如同这一季的枝叶。比如,11月2日的:

My window tells me the euonymus
arrives now at the last and deepest shade
of red, before its leaves let go. One of
my grandsons leaves a phone message for me;
his voice has deepened. A cold that wouldn't let go
is now a cloud upon my chest X-ray:
pneumnonia. My house is now a cage
I prow;, window to window, as I wait

11月6日,他记录了奥巴马当选总统的时刻:

A wake-up call? It seems that death has found
the portals it will enter by: my lungs,
pathetic oblong ghosts, one paler than
the other on the doctor's viewing screen.
......
Meanwhile, our President Obama waits
downstairs to be unwrapped and I, a child
transposed toward Chrismas Day in Shillington---
air soft and bright, a touch of snow ourside---

他不断地回忆少年的时光:(12月13日)

The town forgave me for existing; it
included me in Chrismas carols, songfests
(thoughI sang poorly)at the Shillington,
the local movie house。 My father stood,
in back, too restless to sit, but everybody
knew his name, and mine。 In turn I knew
my Grandad in the overalled town crew。

12月22日,他一口气写了三首诗,这大概是他的绝笔了,一个月后,他就去世了。

We mocked, but took. The timbrel creed of praise
gives spirit to the daily; blood tinges lips.
The tongue reposes in papyrus pleas,
saying, Surely---magnigicent, that "surely"---
goodness and mercy shall follow me all
the days of my life, my life, forever.

和霍桑一样,他长年定居波士顿郊区。在他最后的日子里:

I had to move
to beautiful New England--its triple
deckers, whited churches, unplowed streets--
to learn how drear and deadly life can be.

我想起我有很多的早晨,在波士顿的一个旅馆里醒来,因为没有开暖气,房间里很冷。我起来,站在很烫的喷头下,让水冲走我隔夜的寒气。拉开了落地窗的窗帘,昨天下了一天的雨,天空还没有放晴。这是一个十一月的早晨,整个城市浸在一片湿淋淋的水雾里。我想起了博尔赫斯的诗:“黎明之光,它送出的早晨向我们走来,越过甘甜的褐色海水 / 在照亮我的百叶窗之前,你低低的日色已赐福于你的花园。/被听成了一首诗的城市。/拥有庭院之光的街道。 ”

我眺望着这个让我疼到心碎,不能在我的记忆里褪色的城市:街旁几簇夏日残留下来的粉色玫瑰叶子落尽了,花却还鲜艳娇美地盛开着;一棵如火燃烧的枫树上红叶聚集了千万点的雨露,而那枯败了的黄叶,一片片的则随风雨飘落在地面上。对面的街上是一片住宅,一幢幢二层的朴素陈旧的白色和灰色尖顶小楼,被木栅栏或者整齐的冬青树隔开,一只肥硕的老猫卷缩在漆斑剥落的门褴边,有的房顶上的烟筒冒着青烟。街角上是一座教堂,年代久远的红砖墙壁上爬满了青藤;拱型的七彩玻璃窗被雨水洗的晶莹透亮,乳白色的钟楼尖在云层里隐现。查尔斯河的水位高了不少,几乎和低处的岸平齐,水气氤氲弥漫;河岸上的秋草萧瑟,河面上几只野鸭悠悠地划水,有人牵着狗沿河散步。朗费罗大桥横跨在查尔斯河上,连接着剑桥和波士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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