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May 14, 2009

读词札记 (11)贺铸

一年秋天我在北卡一带出差,晚上总是到旅馆附近的一家中餐馆吃饭。一面墙上是一幅醉八仙的壁画,贺知章骑在马上,象乘船那样摇来晃去,醉意朦胧,眼花缭乱,杜甫说他一脚踏空跌进井里竟会熟睡不醒呢。汗,那可是当年长安街上一道多么亮丽的风景啊。

我又想起了几百年后,他的一个后裔,长身耸目,面色铁青,人称贺鬼头。这贺鬼头本是宋太祖贺皇后族孙,所娶亦宗室之女。年少读书,博学强记,任侠喜武,爱谈世事。“可否不少假借,虽贵要权倾一时,小不中意,极口诋之无遗辞”。更要命的是从先祖那里继承了嗜酒的基因,尚气使酒,终生不得美官,悒悒不得志。于是打起大旗做虎皮,因着知章居庆湖(即镜湖),故自号庆湖遗老,定居苏州。家藏书万余卷,手自校雠,以此终老。

这贺鬼头当年苏州的家好像离我家不远,都在阊门附近。那里可实在是个人间天堂。《红楼梦》里第一回便写道:“这东南一隅有处曰姑苏,有城曰阊门者,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贺鬼头也一定和我一样,早晨一睁眼就看见一堵高过窗台的女儿墙上,一株野蔓春色如许地蜿蜒盘桓而上。然后,慢吞吞渡到巷子口的山塘街,去五福楼叫上一笼蟹黄汤包,一壶碧螺春。那时没有手机,想和三五好友谈诗论画操皇上,就发派随身的小厮,到府上请人。中午回到家,娘子已把午饭做好了,是干爆虾,炸排骨,粉蒸藕,就二两花雕。。。午觉醒来,却怏怏不适,突然就想起曾经爱过的一个女人: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榭,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据说,第二天苏州市大街小巷,歌厅酒楼,男女老少无一不咏颂着这几句: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那时正是梅雨时节,路上行人个个都为贺鬼头的缠绵爱情欲断魂了,所有的女人,从宦官人家的太太小姐到船上戴茉莉花的乡下姑娘都想成为那个词里的女人。(几百年后,一个叫七月的苏州姑娘也心驰神往地想入非非。)

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变卦,贺鬼头和我一样离开了那一带, 我离开后就去了北京,南京,又到了美国,想回阊门一趟都不容易。 他老人家大概没走那么远,反正有一天,他又路过那里,他百感交集,一提笔就写下了一首流芳百世的悼别诗: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鹧鸪天·半死桐》悼念了他相濡以沫的妻子,字字悲切,如泣如诉,“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这一句更是满腹柔情,哀婉凄绝。无情未必真豪杰,贺鬼头看似雄健伟岸,却是柔肠寸心。

其实,贺鬼头的性格本近于侠,以雄爽刚烈见称于士大夫之林。他的词境界开阔,风格多样,富于语言美与音律美,无愧为北宋大家。他兼有豪放、婉约二派之长,长于锤炼语言并善融化前人成句。描绘春花秋月之作,浓丽哀婉,近秦观、晏几道。其爱国忧时之作,悲壮激昂,又近苏轼。比如“斜月下,北风前,万杵千砧捣欲穿。不为捣衣勤不睡,破除今夜夜如年”,写思妇为思念久戍不归的丈夫,不能入睡,只好用捣衣来消磨漫漫长夜,愈发显得哀痛入骨了。

缚虎手,悬河口,车如鸡栖马如狗。白纶巾,扑黄尘,不知我辈可是蓬蒿人?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作雷颠,不论钱,谁问旗亭美酒斗十千?酌大斗,更为寿,青鬓常青古无有。笑嫣然,舞翩然,当垆素女十五语如弦。遗音能记秋风曲,事去千年犹恨促。揽流光,系扶桑,争奈愁来一日却为长!(《小梅花·行路难》)

辛弃疾的词好像就是从这里脱胎的,后人评说:稼轩豪迈之处,从此脱胎。豪而不放,稼轩所不能学也。

而他最感人之处,却是那种挥之不散的无来由幻灭感,他总是让我想起了几百年后的又一个伟大的词人纳兰性德,请看:

贺铸:忆秦娥·子夜歌:
三更月,中庭恰照梨花雪。梨花雪,不胜凄断,杜鹃啼血。
王孙何许音尘绝,柔柔陌上吞声别。吞声别,陇头流水,替人呜咽。

纳兰:《生查子》:
谁翻乐府凄凉曲, 风也萧萧。雨也萧萧, 瘦尽灯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萦怀抱, 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

这种深切的忧郁,是一种来自冥冥中的感受,在催迫、煎熬着他们的灵魂,并非无病呻吟,而是一种无根之恨、绝对的大苦大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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