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December 24, 2010

阿城和陈丹青

这个题目有点别扭,好像我对这两个人很有研究。其实,只是昨天一起读了两人的一些文章,有点感想。

先ZT:

阿城:

兔子

我认识李意的时候,不知道他是“兔子”。我们都是十七岁,他小我七个月。

我们后来插队在同一个村,五个男知青同睡一个炕,晚上挤在一起,之间隔着两个人的被。

冬天活计少,晚上又无聊,大家就讲故事。讲什么呢?讲爱情的吧。于是讲各种奇怪的爱情和千篇一律的爱情。

其实倒也不觉得爱情是千篇一律的,原因是炕边上有一盏油灯。古来的故事都是在油灯边上讲的,所以油灯于故事功莫大焉。很平庸的故事,油灯下讲,就都活动无边。第二天,太阳底下想起来,停锄大骂。

有一天,故事讲到一半,一个人出去解手。正在窗外哗哗着,忽听到有女人的声音,原来是住在隔壁的女生,问,你们干什么呢?解手的人说,没事儿,瞎讲故事。女生说,那我们能听吗?解手的人说,嗯,我问问。

进来一问,都说行啊来吧。正收拾着炕上,呼啦进来五个女生,进来就四下看,好像有东西丢在这里,又不好意思说。

女生一进来,男生的爱情故事就不好讲了。女生催,李意说,咱们讲奇怪的吧。讲奇怪的我最拿手,于是就讲了一个。

说是万历年间,皇帝有天闲得慌,就叫太监讲个故事来解闷儿。太监说,“一个太监”,之后半天不说话。皇帝奇怪了,问,下边呢?太监说,没有啦。

大家都瞪着我,我也半天不说话。女生性急,问,后头呢?我说,后头长尾巴了。大家就乱笑乱骂,气氛活跃起来。气氛一活跃,故事就来了。讲故事最怕人瞪着你,很诚恳地说,听说你会讲故事,讲一个吧。

活跃是活跃了,男生女生初在一起还是不习惯讲爱情故事,于是一个女生突然压低了声音说,告诉你们,我们院儿啊,有个女的,你们猜怎么着,她和一个女的好。

大家都一愣,说,那怎么了?这个女生说,嗐,你们怎么就不明白呢,她和那女的那个……油灯,我说过了,油灯于故事功莫大焉,大家都明白了。

于是这一晚上就是那个了。这真是巧妙的一晚上,籍着同性故事的那个,渗透异性的那个。鸡叫头遍了,女生们困脸上两眼贼亮,说,我们得回去了,明天我们带点儿灯油来,别老用你们的。才一个晚上,就已经“老”了。

男生这边开着“老”的玩笑,各怀鬼胎,纷纷钻进被窝,立刻就没声息了。

窗纸蒙蒙亮的时候,我醒了一下,立刻觉得有人和我在一个被窝里,从位置判断,我知道是李意。这一夜的故事情节和各种对那个的推测一下都具体到我的后背上了。李意睡得很死,鼻子里的气弄得我的脖子湿漉漉的。

黎明是冷的。我一直没动,一直没敢动。

天亮的时候,李意离开了。我悄悄侧过头去,看着逐渐清晰起来的他的少年人的脸,想着昨晚一屋子的各种笑声,我真不该讲那个太监的故事。唉,少年人,怎么办?


陈丹青:

那天午后寻到贝多芬的家,下雨了。老公寓门洞空无一人,天井亮着。他的寓所是在四楼,石梯旋转而上,二楼、三楼,楼道昏暗,朝向天井的排窗透入雨湿的光,家家门户清寂,关闭着,小门廊摆满户主栽培的植物。上到四楼,门首小牌写明下午开放时间是两点,我来早了,贝多芬不在家。

细读告示牌,这小小纪念馆划归维也纳全市博物馆系统。博物馆入口有厅堂,有座椅,走动坐等都无妨;这里是住家的公寓,此刻才过一点钟,我像是私闯民宅的人,端着照相机,悄然踌躇,天井雨声响亮。仰看天井上端十九世纪的屋顶和烟囱,贝多芬天天出入,想必瞧一眼吧:第四、第五、第七、第八交响乐,还有他那部艰难的歌剧《菲德里奥》,就是在这里写成的。

回身下楼,又顺着幽暗的楼梯转,三楼、二楼、一楼。雨势仍不见小,立在门洞向外看,那一瞬,忽然,我活生生回到四十年前的上海了——也是午后,也下雨,也是十九世纪的欧式老公寓,门洞空寂,楼道昏暗,我上楼寻访哪位好朋友,朋友不在家。

人一辈子记得自己生长的街市。念及外省尤其异国的名城,怎么办呢,只得胡乱想象。我们当初看不见欧美的照片,除了翻译小说:狄更斯的伦敦、巴尔扎克的巴黎、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彼得堡,引我浮想联翩,然而眼前虚空,徒然折返译本的汉字;柯罗描绘的罗马夕阳,莫奈笔下的伦敦浓雾,总算给我“看见”了;毕沙罗的巴黎市景画得最是真切:屋顶布满小烟囱,鹅卵石路面跑着敞篷马车,还有同一大街的阴晴与晨昏……1980年代在纽约初看费里尼、特吕弗尔与戈达尔,终于我跃入银幕,走在巴黎罗马的大街上,跟踪主角出门、拐弯、过马路、穿窄巷,猝然被捕,或竟万般侥幸地逃逸了。

美妙的片刻。后来去到真的巴黎和罗马,没有一处合于早先的妄想。那年初访意大利,回程飞机上蓦然伤感:啊,来过了,那个借波提切里和米开朗琪罗而苦心想象的文艺复兴国,从此迸散,真的意大利无情覆盖我的可怜的想象,但那想象是我自己的呀。

域外名城的汉译,总是美文:米兰、华沙、慕尼黑、亚威农、布达佩斯、斯德哥尔摩……凡未经描述的城市,准确地说,凡是描述而未被我亲眼一见的地方,便是想象的盲域。偶尔在书页中撞见了,不过几个汉字,毫无缘由地排列着,又好看,又耐听,譬如:维—也—纳。

我没读过奥地利作家的小说,也不记得看过关于维也纳的电影。维也纳?想象一片空白。惟一引我想象维也纳的人,是约翰·斯特劳斯:《皇帝圆舞曲》、《蓝色多瑙河》,旋转、旋转、旋转,音律渐强……“文革”初年在上海屋檐下一遍遍偷听,老式唱片也那么亮闪闪地旋转着,嘶嘶作响,内心视象混杂电影中旧俄宫廷的舞蹈场面,开始毫无根据而历历在目地想象维也纳——为什么是斯特劳斯,而不是19世纪你麇集维也纳的其他音乐家?

十七世纪南德地区无名工匠木雕作品《圣彼得》(头部),彼得的脸那么真切,模特显然取自当年南德乡镇哪位令人尊敬的神父,那虔诚到颠狂的神色,双目圆睁,望之凛然。是此行维也纳我给自己带回的礼物。


阿城一直被大家称道。我也喜欢他。他的文字简单,凝练,不动生色,却饱含怜悯。

可是陈丹青这一段贝多芬,看得我眼泪直流。有人说他会煽情,但我觉得他多情,动情而激情,没有丝毫煽情。

我无法比较这两段文字孰高孰低。阿城的文字虽然质朴,却是非常匠气的,每个字都是琢磨了又琢磨,提炼了又提炼。陈丹青的文字看似奢华,却直出胸臆,流畅自然。阿城像小品,陈丹青的像博格。

所以,文字和艺术一样,质朴简单不代表不做作,只是做作得恰到好处。奢华激情不一定小资,而是一种罕见的爆发力。

我自己的风格比较接近陈丹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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