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爾德《獄中書》:
你自己就好像一個被某種神秘無形的手支配著的傀儡, 由你把各種可怕的事情歸結到一種可怕的主題。但是傀儡還有自己的感情,他會把一種新的情節帶進他們正在表演的故事中,並且可以改變既定的多變的主題來適合他們自己的某種奇思妙想或趣味。我們每時每刻都能意識到,完全自由同時還要受到法律支配是人類生活的一種永恆的矛盾。
我也有自己的幻想我以為生活是一出輝煌的喜劇,你會成為其中許多高貴人物中的一個。我後來才發現,生活是一出令人悲哀、厭惡的悲劇,只有發生了在目的的集中性和狹隘的意志力的強度方面都很險惡的重大的生活災難時——而導致災難的就是你自己——才能撕破一切歡樂和欣喜的假面具。
對於一個藝術家來說,一切忠誠都是令人愉快的,當這種忠誠來自於年輕人時,他就更是雙重甜美的。當老年人摘取月桂樹葉時,它們就會枯萎,只有年輕人才有權利戴上藝術家的花冠, 這就是年輕人的真正特權,儘管只有年輕人懂得這一點。
如果你痛苦,我也痛苦;如果你哭泣,我的雙眼也充滿了淚水;如果你躺在囚牢裏被人蔑視,我會用自己的悲傷建造一所房子等你回來住,我會建造一個寶庫,聚集起一切成百倍增加的人們拒絕給予你的東西來醫治你的痛苦。
窮人比我們更聰明、更慈善、更好心、更敏感,在他們眼裏,牢獄是人生中的一種悲劇、一種災難、一種不幸、一種能在別人心裏引發同情的東西。他們偷偷地把牢獄中人說成是“患難”中的人,這是他們常常用的句子,這種用語隱藏著愛的完美的智慧,而對我們這個階層的人來說就不同了。對於我們來說,牢獄是把人變成下等人的地方,我,以及像我這樣的人,幾乎沒有呼吸空氣、享受陽光的權利。我們的存在玷污了他人的歡樂,當我們市新出現在眾人面前時,我們已成了不受歡迎的人。我們不能再看到月亮的閃光,我們的孩子已被人家拿走了,我們與人類聯繫著的那些可愛的環節已被斬斷了。
你和你父親都不可能摧毀像我這樣的人:是我毀滅了我自己。而且,我還要說,不管是偉大的人還是渺小的人,除了用自己的手毀滅自己 之外,沒有什麼別的東西能夠毀滅他。
當然,我知道自己不會沿途求乞,即使我晚上躺在冰冷的草地上,我也會對著月亮寫詩。
靈魂反過來也會有營養功能,也能把本身是卑下的、殘酷的、屈辱的東西變成 高尚的思想情調和有重大價值的熱情,不僅如此,它還可以從中發現自己最嚴肅的肯定方式,也常常能通過帶有褻讀或破壞傾向的東西,最完全地把自己顯現出來。
我現在只想與藝術家和有過痛苦的人在一起,與那些知道什麼是美的人以及那些知道什麼 是悲哀的人在一起,除此之外我對任何人都不感興趣,我也不會對 生活提出任何要求。總之,我已說過,我只關心自己對整個生活的精神態度!
悲哀是人所能表現出的最高貴的感情,同時也是一切偉大藝術的典型和試金石。藝術家一直在尋找的是靈與肉既合又離、外表現內、形式自我表現的存在模式,這樣的存在模式並不多見……但生活和藝術的最終形式是悲哀。
在歡樂和歡笑的後面,或許還有粗暴、生硬和無感覺的東西, 但在悲哀之後始終是只有悲哀。痛苦與歡樂不同,它不戴面具。 藝術中的真理不是本質的觀念和偶然的存在之間的任何對應,它也不是形式與陰影的相似或鏡子上映出的形式與形式自身的相 似;它不是空山的回聲,也不是峽穀中以月映月、以那喀索斯映那喀索斯的清泉。藝術中的真理是物與物自身的相一致,是內部的外在表現,是靈魂的化身,是肉欲本能的靈化。因為這個緣故,沒有任何真理能與悲哀相比。很多時候,我都覺得悲哀對我來說是惟一的真理,其他東西則可能是眼睛或貪欲的幻覺,只是用來使這 個人盲目,使另一個人吃得膩飽,但世界卻是從悲哀中創造出來 的,所以在嬰兒誕生或星辰被創造出來時便有痛苦存在。不僅如此,悲哀還有一種強烈的、異同尋常的真實。
只有某種愛才能解釋世界上存在著的那麼多的痛苦,我再也想不出還有其他的東西了。如果世界就像 我說的是由悲哀創造出來的,那麼,建造這世界的一定是一隻愛的手,因為人的靈魂——世界就是為它們而創造的——不可能有其他的途徑來達到其充分完美的境地。快樂是給美的肉體的,但痛苦是給美的靈魂的。
人們可以看見,在遙遠的地方有著一座上帝居住的城市,它就像一個完美的珍珠。它是如此地奇妙,似乎孩子們在夏日伸手就可以夠 到,是的,小孩子是可以夠得到它的。人們可以在刹那間得到某種東西,但在以後鉛一樣沉重的漫長時光裏,我們卻失去了它,因為 人們要維持住“靈魂能夠到達的頂點”是那樣的困難。我們是在 “永恆”裏思想的,但我們卻是慢慢地度過“時光”的。
監獄生活,可使人變成叛逆者。最可怕的事不是在於它撕碎了一個人的心——心本就是為被 打碎而造的——而是把人的心變成石頭。一個人常常覺得,只有 用了銅一樣的顏容與嘲罵的嘴唇,才能把一天捱過去……處在叛 逆狀態中的人是不能接受優雅的,因為,在生活中與在藝術中一 樣,反抗的情緒關閉了靈魂的通道,並且隔絕了天堂的空氣。然 而,如果我要到什麼地方去學習這些教訓的話,我必須就在這——在監獄裏——學習。儘管我多次陷入泥淖,並且常常誤人迷霧之 中,但只要我的雙腳站在了正確的道路上,我的面孔正對著“名叫 美的大門”,我的內心就會充滿快樂。
不論是藝術家的品性還是宙斯的秘密都會教你知道: 凡是發生在另一個人身上的事都會發生在你自己身上。所以,如 果你想要有一句在黎明或夜間、為快樂或是為痛苦都可以適用的座右銘,那麼你可以在自己家的牆壁上,用遇到陽光則呈金輝色, 月光照上去則呈銀白色的文字寫上:“凡是別人遭受的,自己也都 會遭受。”如果有人問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你可以回答說,它是指“基督的心和莎士比亞的腦”。
但生命自身卻從自己最地下、最羞辱的地方產生出一種遠比波羅綏爾皮納(墨忒爾,農神,的妻子)或者西瑪爾之子(狄奧尼索斯)更加了不起的人。從拿撒勒的木匠鋪裏竟產生了明顯比神話傳說臆造的任何人還要偉大的人格……他命中註定能夠把酒的神秘意義和田野裏百合花的真美完全向世界顯示出來。
我在《the Picture of Dorian Gray》中說過,世界上的大罪惡發生在頭腦裏……我們並不是用眼去看,用耳去聽的,它們不過是適當或不適當的傳達感覺印象的通道。我們就是在頭腦裏知道了罌粟是紅色的、蘋果是香的、雲雀會歌唱。
我從不喜歡主張我們只有通過翻譯來理解基督的話……他確實說過的是:“我是一個好牧人”;當他想到野地裏的百合花以及它們如何既不吐絲也不勞作時,他絕對說過的話是“想想野地裏的百合花是怎樣生長起來的,它們既不吐絲也不勞作”;當他喊道“我的生命已經完成,已經達到成就,已經完美”時,他最後的話正像聖約翰告訴我們的,是“成了”,僅此而已。
但丁描寫人的靈魂在上帝之手出來的時候是“像孩子一樣又哭又笑”;基督也看到,每個人的靈魂應該是“像邊哭邊笑做遊戲的小姑娘”。他感到生命是變化的、流動的、活潑的,如果把生命鑄成一種形式,那就等於它的死亡。
人們不應過於關注物質的、世俗的利益,創造非實用的東西就是創造偉大的東西。一個人不應該過於煩擾於世俗之事。當他說“鳥尚且不是這樣,人為什麼反倒要這樣呢?”“不要想到明天,難道靈魂還不及肉身,身體還不及衣服麼?”的時候,他確實迷人可愛的。
在清涼的晚上,在葡萄園中作了一個小時工作的人們所得到的報酬與在烈日下勞作了一天的人一樣。他們為什麼不應該這樣呢?可能沒有一個人有資格得到什麼東西,或許他們也許是一種與眾不同的人。基督是無法容忍把人當物看待,並且把一切人都一樣看待的、沉悶、無生氣的機械的體制的。在他看來,沒有法則,只有例外。
基督發動的主要戰爭是反對平庸之輩,這是每一個光之子都不得不進行的戰爭……基督嘲笑體面是“塗白了的墳墓”,並一生堅信這句話。……他把財富看作人的障礙,他不願意聽到生命為任何思想或道德體制犧牲掉。他指出,形式和儀式是為人設的,而不是人為形式和儀式所設。他認為人應該輕視“安息日嚴守主義”這類東西。他用徹底的無情和嘲笑,諷刺了中產階級以為極可愛的冷酷的博愛、虛偽的公共事業、冗長乏味的形式主義。對我們來說,所謂正統不過是一種溫順的不明智的默認,而對他們來說,正統經他們之手就成了一種可怕的毀滅性的專制。
如果我出獄後,我的一個朋友設宴請客,其實他不邀請我,我也毫不在意……但是,如果他有了悲哀並拒絕讓我分擔他的悲哀,我就會為此感到非常傷心……我感到這是一種最殘酷的屈辱,一種加在我身上的最可怕的羞辱。……我有享受悲哀的權利,誰能看到世界的美,能分享他的悲哀,認識到兩者所蘊含的某些奇妙的東西,誰就能與聖物取得直接的聯繫,就能像人們所能接近的那樣接近上帝的秘密。
悲哀後面始終潛藏著悲哀,悲哀之後一直有靈魂存在。嘲笑一個處在痛苦中的靈魂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嘲笑者的生活是不美的。
人們過去常常說我太個人主義了,我現在一定要比以前更個人主義。
我是多麼不願意你把我看作一個“有用的人”,一個藝術家是多麼不願意被人這樣看待或對待啊!因為藝術家,就像藝術本身,從本質講是非常不實用的。
犬儒主義有其社會價值,因為對一個藝術家來說,一切表現形式都是令他們感興趣的,但就它本身來說,則是可悲的,因為對真正的犬儒主義者來說,一切都是不可知的。
對我來說,我們都是對自然期望的太多,而與其生活在一起的時間太少。我在希臘人的態度內發現了偉大的健全性,它們從不對著落日喋喋不休,或者爭論草地上的陰影是否真實淡紫色的,但他們只看到大海是為游泳者存在的,沙地是跑步者的雙腳存在的,它們愛樹是因為它們投下的影子,它們愛森林是因為正午時的靜寧。管理葡萄園的人,俯身察看新芽的時候,為了這擋住陽光而將自己的頭髮與常青藤纏在一起。對希臘人給我們的兩種典型:藝術家和競技者來說,他們是用辛苦的桂葉和野歐芹葉編成花冠的(除此之外它們對人類毫無用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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