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April 24, 2010

格林·古尔德《北方的理想》---Glenn Gould's "Solitude Trilogy"


因为马MM在这里,我一般很少说Glenn Gould,实在怕露怯。

只有一次,在为马MM写书评时,偷偷地加进去了我自己的私货:

那是开放在我身体深处的一朵红罂粟花。很久以前的某一个下午,一粒种子从一首钢琴曲里勃然飞出,穿过了一间充满了阳光和灰尘的房子,落到了一本破旧的硬皮书上。

那本书是讲一个叫格林·古尔德的加拿大钢琴家的故事,除了弹钢琴,他还写诗,我正读到他的《北方的理想》:

“我在9月底从Churchill飞到北部Southampton岛上的珊瑚港口,雪已开始下落,覆盖了大部分的土地……那一望无际的平坦雪原让我震惊,它似乎绵绵不尽……”

“我总是想起那些长长的夏夜。雪化了,野鹅和野鸭成群往北方飞。太阳升起的时候,空中还有最后一丝微光在闪。我喜欢坐在湖边,看那些鹅和鸭子安安静静地绕着湖飞,我觉得自己仿佛是那平和的四周的一部分,我希望这样的时光永远不要结束……”

那粒种子就通过这些诗句进入了我的身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我的血肉的滋润下,一点点长大,含苞欲放,香气腾腾,用红罂粟花般的宿命诱惑着我,直到我到了古尔德的北方。

北方有纵横的河流湖泊,漂浮着一块块岛屿,岛上长满了浓郁稠密的枫叶树,收获的时候,孩子们会唱:枫叶糖,甜又甜,甜甜的枫叶是我的爹。北方有鱼,鲸,白绒绒的北极熊,北极熊在冰上猎物,几个小时守候在一个冰窟窿边呼吸。有窄叶棉花草,那是一种茂盛生长在潮湿土壤里的,开着毛茸茸小白花的植物。有柳雷,这种鸟栖息在柳枝丛里,长满了羽毛的脚爪可帮他们抗御严寒。有喜欢沙石地的灰柏,它的果实只有在熊熊大火里才会裂开。还有无性别的粉虾,他们出生时是男性,大概三岁左右,变成了女性,它们是用来作鱼饵的,和螃蟹相反,女性的粉虾更好吃。北方的北方还有冻土层和针叶林,那里人烟绝迹,只有青草,苔藓,地衣和松柏,在皎洁的星光下,生生不息,亘古如斯。

北方有一种当地食物,叫做Cipaille,类似于中国的馅饼,里面有牛肉,鸡肉,和熏肉,还有菜,包在面里,在烤箱里烤熟。北方还有美丽的城市,桥梁,各式各样的房子被漆成了五颜六色,陡峭的屋顶上开了很多窗户。北方有许多大石头建的教堂,神秘的拱形玻璃窗上画着玫瑰,羊群,圣徒和天使,金光闪闪的水晶吊灯下是一排排红丝绒的长椅,人们虔诚地坐在那里,圣乐顺着镂花的石柱,向天空升腾。

这圣乐是从一架有许多管子的管风琴里响起的,它让我想起了那个下午,那首巴赫的钢琴曲,那个弹巴赫的古尔德,还有酷爱巴赫,古尔德,管风琴的马慧元。


的确,马MM爱的是弹巴赫的古尔德。我不懂巴赫,也不懂管风琴,古尔德的《北方的理想》却一直在我的生命里。

说他在我的生命里,也并不是一句小资情调,而是在一种极度寒冷孤独伤感里的体验和坚持。

我在明尼安那不利斯的机场上租车,本来只想要一辆普通的轿车,可是车行的人对我说:你去的地方太冷,雪太大,小车很容易陷在雪里,还是要一辆大吉普吧,安全。

我开了吉普上了路,我要去的小镇在地图上找不到,接近加拿大的边界。除了开车,没有其它的办法。

这里是二月的明尼苏达州,除了雪,还是雪。

小镇一共有几百人,几条街。镇口有一个小教堂,一家加油站,一个卖三明治和苏打水的夫妻店。零零落落的木板小房子,矮矮的屋顶,矮矮的白篱笆,家家院子里都有狗,狗在雪地上刨啊刨,有人经过,就汪汪地叫。我的客户是一家摩托车零件的工厂,镇上唯一的企业,方圆几十里的人都靠它活着。

我要开10英里才能看到一个麦当劳,开30英里到我住的旅馆,在一条小街的角落里,面对一个荒废了的工厂。旅馆大厅里有个暗绿色的乡村酒吧,三五个顾客,闷头喝酒,大部分的客房是空的。昏黄的灯在呼呼的风声里左摇右晃,我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拼命地写信:

“我在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只有松柏,玉米地,风和一望无际的雪原”。

早晨,我去上班。我的吉普压过了坚硬的冰雪,上了一条乡村小路。太阳就在这时升起了,灰蓝的天空一下子变成了桔红色,无垠的雪原瞬时变成了金茸茸的滚动的海洋,高耸的松柏在天地合一的光辉里成为浓重崎岖的剪影,我在一片飞沙流云里奔驰,北方的黎明艳丽而灿烂。下了班,高速公路上经常只有我一个人,落日又将天空染成暗淡的紫蓝色,成群的黑鸟在风里向同一个方向飞,五彩的云朵流浪般地飘来飘去,夜晚的孤独又开始威胁我,我突然想哭。

午后的二月却是清朗的。高高的天空,寒冷安静,雪地里会有孩子堆雪人,胡罗卜的鼻子俏皮地翘着。田野岁岁年年,沉默无言地伸展着。我会想起很多年前燕山的冬天,长城脚下的村庄,光秃秃的山岭,村口一头小毛驴慢悠悠地推着磨,穿黑棉袄的老农背着柴火,骆驼悲戚的长鸣久久地回荡。

我白天在车间边上的一间小屋里为客户做网站,没有人和我讲话。中午吃昨天晚上在餐馆里吃剩下的晚餐,因为这里没有食堂,没有饭店,工人们都是从家里带饭。下了班,我就去旅馆边上的小餐馆,一个人吃饭,再一个人回房间。在那一片无边无际的白雪里,我每天都读古尔德的《北方的理想》。

最后,项目结束时,我竟然非常舍不得离去。在北方的寒冷,空寂和孤独里,有一种接近神圣的庄严和力量。

上个星期和Tom一起吃午饭,我突然沉默起来。Tom问我在想什么,我说,还记不记得那年我在明尼苏达时给你写的那些信?他说:“我在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只有松柏,玉米地,风和一望无际的雪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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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ancouver-based artist Joan McCrimmon Hebb attempted to visually portray or interpret various underlying themes which were explored by Glenn Gould in his so-called "Solitude Trilogy"。

"I was fascinated by the country as such. I flew north from Churchill to Coral Harbour on Southampton Island at the end of September. Snow had begun to fall and the country was partially covered by it ... this flat, flat country frightened me a little, because it just seemed endless ..."

"I always think of the long summer nights, when the snow had melted and the lakes were open and the geese and ducks had started to fly north. During that time the sun would set but, when there was still a last shimmer in the sky, I would walk out to one of those lakes and watch those ducks and geese just flying around peacefully or sitting on the water, and I felt that I was almost part of that country, part of that peaceful surrounding, and I wished that it would never end."

"...these different rails [that] meet in the infinity that is our conscious hope."

4 comments:

鹿希 said...

Love this piece, very beautiful and graceful... 我端着早茶,正想找点什么鼓励今天的一堆琐事,看见这。谁不是说了嘛,美是有的,缺的是发现,这不发现你的字,made my day.
啥时出个随笔集子吧?

小乖 said...

真美。呵,轻呼出一口气,这样的sentiment多美,在这个湿润的早晨,阳光在大朵的云后时隐时现。活着真好。

七月的这篇书评以前看过,那时就喜欢,现在更喜欢。一直想看马MM的书,不知去哪看。常常不敲门看马MM的博格,看完悄悄溜出去,不知说什么好。只听古典音乐,只要自己感觉好听,其他什么都不懂。

Have a good week, everyone!

东东 said...

Echo 鹿希和小乖,

我读七月的东西会动心, 心痛, 美自不必说, 就是那股美丽文字后面的深情。

读多了得心痛病找七月算帐。

七月对景色, 场景的文字简直就是绝了, 七月得出书, 出几个集子。我排队第一个来买。

沈睿 said...

写得太好了!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