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因为马MM在这里,我一般很少说Glenn Gould,实在怕露怯。
只有一次,在为马MM写书评时,偷偷地加进去了我自己的私货:
那是开放在我身体深处的一朵红罂粟花。很久以前的某一个下午,一粒种子从一首钢琴曲里勃然飞出,穿过了一间充满了阳光和灰尘的房子,落到了一本破旧的硬皮书上。
那本书是讲一个叫格林·古尔德的加拿大钢琴家的故事,除了弹钢琴,他还写诗,我正读到他的《北方的理想》:
“我在9月底从Churchill飞到北部Southampton岛上的珊瑚港口,雪已开始下落,覆盖了大部分的土地……那一望无际的平坦雪原让我震惊,它似乎绵绵不尽……”
“我总是想起那些长长的夏夜。雪化了,野鹅和野鸭成群往北方飞。太阳升起的时候,空中还有最后一丝微光在闪。我喜欢坐在湖边,看那些鹅和鸭子安安静静地绕着湖飞,我觉得自己仿佛是那平和的四周的一部分,我希望这样的时光永远不要结束……”
那粒种子就通过这些诗句进入了我的身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我的血肉的滋润下,一点点长大,含苞欲放,香气腾腾,用红罂粟花般的宿命诱惑着我,直到我到了古尔德的北方。
北方有纵横的河流湖泊,漂浮着一块块岛屿,岛上长满了浓郁稠密的枫叶树,收获的时候,孩子们会唱:枫叶糖,甜又甜,甜甜的枫叶是我的爹。北方有鱼,鲸,白绒绒的北极熊,北极熊在冰上猎物,几个小时守候在一个冰窟窿边呼吸。有窄叶棉花草,那是一种茂盛生长在潮湿土壤里的,开着毛茸茸小白花的植物。有柳雷,这种鸟栖息在柳枝丛里,长满了羽毛的脚爪可帮他们抗御严寒。有喜欢沙石地的灰柏,它的果实只有在熊熊大火里才会裂开。还有无性别的粉虾,他们出生时是男性,大概三岁左右,变成了女性,它们是用来作鱼饵的,和螃蟹相反,女性的粉虾更好吃。北方的北方还有冻土层和针叶林,那里人烟绝迹,只有青草,苔藓,地衣和松柏,在皎洁的星光下,生生不息,亘古如斯。
北方有一种当地食物,叫做Cipaille,类似于中国的馅饼,里面有牛肉,鸡肉,和熏肉,还有菜,包在面里,在烤箱里烤熟。北方还有美丽的城市,桥梁,各式各样的房子被漆成了五颜六色,陡峭的屋顶上开了很多窗户。北方有许多大石头建的教堂,神秘的拱形玻璃窗上画着玫瑰,羊群,圣徒和天使,金光闪闪的水晶吊灯下是一排排红丝绒的长椅,人们虔诚地坐在那里,圣乐顺着镂花的石柱,向天空升腾。
这圣乐是从一架有许多管子的管风琴里响起的,它让我想起了那个下午,那首巴赫的钢琴曲,那个弹巴赫的古尔德,还有酷爱巴赫,古尔德,管风琴的马慧元。
的确,马MM爱的是弹巴赫的古尔德。我不懂巴赫,也不懂管风琴,古尔德的《北方的理想》却一直在我的生命里。
说他在我的生命里,也并不是一句小资情调,而是在一种极度寒冷孤独伤感里的体验和坚持。
我在明尼安那不利斯的机场上租车,本来只想要一辆普通的轿车,可是车行的人对我说:你去的地方太冷,雪太大,小车很容易陷在雪里,还是要一辆大吉普吧,安全。
我开了吉普上了路,我要去的小镇在地图上找不到,接近加拿大的边界。除了开车,没有其它的办法。
这里是二月的明尼苏达州,除了雪,还是雪。
小镇一共有几百人,几条街。镇口有一个小教堂,一家加油站,一个卖三明治和苏打水的夫妻店。零零落落的木板小房子,矮矮的屋顶,矮矮的白篱笆,家家院子里都有狗,狗在雪地上刨啊刨,有人经过,就汪汪地叫。我的客户是一家摩托车零件的工厂,镇上唯一的企业,方圆几十里的人都靠它活着。
我要开10英里才能看到一个麦当劳,开30英里到我住的旅馆,在一条小街的角落里,面对一个荒废了的工厂。旅馆大厅里有个暗绿色的乡村酒吧,三五个顾客,闷头喝酒,大部分的客房是空的。昏黄的灯在呼呼的风声里左摇右晃,我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拼命地写信:
“我在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只有松柏,玉米地,风和一望无际的雪原”。
早晨,我去上班。我的吉普压过了坚硬的冰雪,上了一条乡村小路。太阳就在这时升起了,灰蓝的天空一下子变成了桔红色,无垠的雪原瞬时变成了金茸茸的滚动的海洋,高耸的松柏在天地合一的光辉里成为浓重崎岖的剪影,我在一片飞沙流云里奔驰,北方的黎明艳丽而灿烂。下了班,高速公路上经常只有我一个人,落日又将天空染成暗淡的紫蓝色,成群的黑鸟在风里向同一个方向飞,五彩的云朵流浪般地飘来飘去,夜晚的孤独又开始威胁我,我突然想哭。
午后的二月却是清朗的。高高的天空,寒冷安静,雪地里会有孩子堆雪人,胡罗卜的鼻子俏皮地翘着。田野岁岁年年,沉默无言地伸展着。我会想起很多年前燕山的冬天,长城脚下的村庄,光秃秃的山岭,村口一头小毛驴慢悠悠地推着磨,穿黑棉袄的老农背着柴火,骆驼悲戚的长鸣久久地回荡。
我白天在车间边上的一间小屋里为客户做网站,没有人和我讲话。中午吃昨天晚上在餐馆里吃剩下的晚餐,因为这里没有食堂,没有饭店,工人们都是从家里带饭。下了班,我就去旅馆边上的小餐馆,一个人吃饭,再一个人回房间。在那一片无边无际的白雪里,我每天都读古尔德的《北方的理想》。
最后,项目结束时,我竟然非常舍不得离去。在北方的寒冷,空寂和孤独里,有一种接近神圣的庄严和力量。
上个星期和Tom一起吃午饭,我突然沉默起来。Tom问我在想什么,我说,还记不记得那年我在明尼苏达时给你写的那些信?他说:“我在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只有松柏,玉米地,风和一望无际的雪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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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ancouver-based artist Joan McCrimmon Hebb attempted to visually portray or interpret various underlying themes which were explored by Glenn Gould in his so-called "Solitude Trilogy"。



4 comments:
Love this piece, very beautiful and graceful... 我端着早茶,正想找点什么鼓励今天的一堆琐事,看见这。谁不是说了嘛,美是有的,缺的是发现,这不发现你的字,made my day.
啥时出个随笔集子吧?
真美。呵,轻呼出一口气,这样的sentiment多美,在这个湿润的早晨,阳光在大朵的云后时隐时现。活着真好。
七月的这篇书评以前看过,那时就喜欢,现在更喜欢。一直想看马MM的书,不知去哪看。常常不敲门看马MM的博格,看完悄悄溜出去,不知说什么好。只听古典音乐,只要自己感觉好听,其他什么都不懂。
Have a good week, everyone!
Echo 鹿希和小乖,
我读七月的东西会动心, 心痛, 美自不必说, 就是那股美丽文字后面的深情。
读多了得心痛病找七月算帐。
七月对景色, 场景的文字简直就是绝了, 七月得出书, 出几个集子。我排队第一个来买。
写得太好了!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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